晨曦才刚刚拉开帷幕,一个身材瘦削、肩背微驼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伫立在杨柳村小的办公室门口抽烟。
从鞋面上的烟灰判断,他已在此地抽了一阵子了。
这个人是杨柳村小的校长老刘,他最近为师生的吃饭问题焦虑得瞌睡都睡不着。
情况是这样的:杨柳村小虽然是公办学校,但穷得揭开锅盖只见汤水不见米——一个学校应有的设施基本没有。吃水靠挑,吃饭靠蒸。原先负责蒸饭的张大爷因为儿子坐了牢房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挑水煮饭本就是无人肯接的差事,张大爷这一倒下全校师生的吃饭问题便成了大难题。
想到这里,刘校长的头痛又发作了。
要不然让几个教师轮流挑水蒸饭?他在穷途末路下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
会议开了一上午,除了沉默不语和此起彼伏的肚子叫声,村小的五个老师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是,一个老师带一个班,又当保姆又要上课,本来就累的够呛,哪里还有时间和力气去挑水蒸饭。更何况,这五个老师里,有三个是女教师,剩下的两个男老师,一个多病缠身,一个的老婆刚生了娃,天天熬夜,眼袋看起来比眼睛大。
会议的结果其实早已在老刘的心中,他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无奈地挥挥手,表示散会。这几天让小舅子暂时来帮忙,回头给他一条烟,老刘心想。同事们都走了,老刘还在一片沉思中。一阵风吹得玻璃哐当哐当响,老刘才想起要回宿舍整几块干粮。他的家在路途遥远的镇上,为避免日日奔波,他把学校空置的幼儿园教室改成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门口,老刘见到一人匍匐在地,惊吓一跳。对方见老刘回来,赶紧扶着门把手站起来。原来是蛤蟆陈。
蛤蟆陈是杨柳村的名人,在火炮事件之前他叫陈老幺。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陈老幺十岁生日,家里的大人以打麻将的方式庆贺老幺的生日,只剩老幺的哥子陈老二和老幺,以及一颗遗漏的火炮子在坝子里。老二点着火炮准备甩出一个世纪最靓的姿势,但没想到幅度上出了点问题,火炮甩在了老幺的左脚上。从此,老幺成了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
老幺天生与众不同,比如其他男孩子喜欢捉鱼虾掏鸟窝,但他只好读书看报,又比如其他的独腿残疾人都使用拐杖助力行走,但他成为残疾人之后偏要匍匐在地,使用双手爬行。这一匍就匍成了远近闻名的蛤蟆陈。
蛤蟆陈看出了老刘的疑惑,开门见山地说,他愿意来村小挑水煮饭。如果是其他人来说道,老刘此刻会高兴得头痛病彻底消失。但这来人是蛤蟆陈......
蛤蟆陈到底是聪明,他见老刘一脸疑惑,沉默不语,就把自己为什么要来当杂工,凭什么要来当杂工,以及当多久的杂工说得清楚明白。原来,他历来喜欢看书,但断腿后随即退学,他向往书声朗朗的校园环境久矣,虽然不能像其他学生那样幸福地端坐在教室里,能置身校园对他来说就是一桩幸事。至于他能否挑水,蛤蟆陈让老刘准备一个桶,跟他到井边走一趟。
老刘对蛤蟆陈早有耳闻,人们都说这孩子要是不断腿,以后必定是当官吃公粮的料,做事踏实得紧。转念一想,眼下正好没有寻到合适的人,不如试他一试。
只见蛤蟆陈将空桶麻利地甩在肩上,手掌套一双塑胶鞋撑在地上,两手一前一后爬行,右腿紧跟跳跃,左腿的裤脚在大腿根处打一个死结,每跳一下,空空如也的裤脚就像不羁的秋千在身下扫来荡去。
一会功夫,他们二人便来到井边,蛤蟆陈将井边摆放的铁钩子(下边是铁,绳子是麻绳)钩在水桶的把手上,手持把手往井里猛地一掷,立刻拉上一桶满满的清水。
老刘想看的关键部分来了。蛤蟆陈一手提桶,一手撑地,他先将水桶往前一挪,再撑地大跳一步,如此反复。水井到学校的蒸饭房有二十多米,其间还要爬坡上坎,蛤蟆陈提水爬行看起来困难,老刘看到他手臂的肌肉冒得老高,于心不忍,提出要帮他。但蛤蟆陈二话不说,坚毅地往前爬行着。老刘问蛤蟆陈,累不累。蛤蟆陈说,你们看起来累,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世上有什么事是不累的,他一边捂着嘴点烟一边说。
从此,杨柳村小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学校多了一个每日提水爬行的人。
没有人觉得他是异类,这主要是因为蛤蟆陈在村里早已出名,无人不知。孩子们非常喜欢蛤蟆陈,一是因为他正义,不但不以大欺小,还要帮助那些老被欺负的孩子。二是因为他热心,孩子们不会做作业找到他都容易得到解决。先前介绍过,蛤蟆陈喜欢读书钻研。早前的煮饭房堆满了煤炭,黑乎乎的,烟又重,没事谁也不进去。特别是热天,进去待一个小时出来就再也不惧怕夏天的烈日。再热也热不过杨柳村的蒸饭房。
可是,蛤蟆陈去当了杂工后,煮饭房的世界都变了样。首先是干净了许多,原来遍地潇洒的煤炭碎渣都规规矩矩地跑到了箩筐里;黑乎乎的墙还是黑,但是来人的背如果轻轻地挨上一下不会觉得背了黑锅。再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蛤蟆陈的身边总有几个孩子,不是在给他打扇子就是帮他铲煤在灶孔里。
上课了,如果教室里还缺个狗崽子,老师只需到煮饭房的门口喊上一声“王小刚”或者“李晓明””,立马有一两个满手漆黑的小子从煮饭房的布帘子后飞出来。
蛤蟆陈带来的变化着实让老刘和其他几个老师瞠目结舌。不仅如此,蛤蟆陈好读书,记性强,懂得东西多,小学的课程知识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换句话说,他当任何一个班的老师去教孩子都绰绰有余。想到这里,那几个每月领150块的代课教师心里有些惶恐,谁知道这爬着走的家伙会不会把他们的篱笆饭碗抢了。那年头,即便是代课教师,也能在人前高三分。
说来就来。二年级的代课教师孙老师因为去远方探丈夫,无人看管她的班级,老刘与蛤蟆陈秉烛夜谈,意欲让他带一段,工资从当杂工的20块调成150块,挑水煮饭暂请老刘的小舅子来干。蛤蟆陈犹豫一会答应了,骨子里他还是喜欢和书本打交道。
要不然说代课教师们惶恐呢,蛤蟆陈教书的水平把他们甩了几条街。他不仅教书好,普通话标准,不念错字,不打学生,而且办法多。比如上自然课,就把教室设在大自然里,上语文课就让大家以唱歌的方式背诵诗歌,下午的课孩子们容易疲倦,每次课前让大家在座位上跳一会健身操。
蛤蟆陈在地上爬了十年,谁也叫不起来,可是当他在走上三尺讲台时,他愿意站起来,愿意扶一根拐杖吟诵诗歌,教字绘画。讲台上的蛤蟆陈比任何时候都开心,都自在,他好像回到了断腿前的自己。
代课老师们不乐意了,他们多年保持一致的教学习惯和教学平衡已经被这傻小子破坏了,破坏得很惨。特别是午间或上体育课惯有的打麻将活动,蛤蟆陈从来不参加。哼,假清高!
老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他赶紧把探亲的孙老师召唤回来,只有她回来了,其他几位代课教师才能安分地教书和打麻将。至于蛤蟆陈,他的优秀无人否定,谁让他是瘸子呢。
孙老师回来了,蛤蟆陈知趣地回到黑乎乎的煮饭房里,他知道,那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可是,这帮淘气的小东西,有课没课都待在黑乎乎的房里,叫嚷着蛤蟆陈给他们讲《三国》,用煤炭画一个机器人。孙老师的课比之前更加冷清。
老刘和老师们开会商量办法,最后他们认为,再能干的人都一定有破绽。何况,蛤蟆陈的破绽这么明显。
两天后,老刘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家长,一片吵闹。老刘站在摇摇欲坠的桌上猛吼道:“派个代表,你们到底要干啥!”一个用鞋带绑裤子的中年男人也站上了另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大声回答道:“我们听说娃子们的课是学校的煮饭工来教的,有么有些事?"
办公室里又是一片喧嚣,家长们吵闹得像树上的雀子。
没过多久,家长们陆陆续续从老刘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交头接耳,像人们赶场回家,兴高采烈。
第二天,杨柳村小的告示栏多了一个粉笔字写的告示,大概内容是,就前段时间发生的临时杂工担任二年级授课教师一事向杨柳村民表示歉意,下不为例,杂工陈老幺煮饭一职校委会另作研究。
老刘问蛤蟆陈,工资给你涨十块,你干不干。蛤蟆陈摇摇头,背着他所有的物品,消失在老刘怅然若失的目光里。蛤蟆陈的身后,跟着一群矮小的身影。
夕阳西下,山坡的草丛坐着一个青年,他倚靠着一颗歪脖子树,树上拴着一头老牛。这是蛤蟆陈,他时而抬眼眺望天边的云朵,时而伏首坠入文字的海洋。此时此刻,天空与野草,老牛和旧书,也许更能令他的心安静,愉悦,从容和豁达。
感谢阅读。我是泽水振鹭。闲来欲问书中事,忙时也握手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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