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澈看着应璇的背影,叹息着:“应璇,应大侠。”
成星初问:“你和应老师都说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刚才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开罪她了。”
“你是自作自受。私人的话题应该在私人场合谈啊,倒弄得我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她不生气,我也要生气了。”成星初半真半假地说。
明澈笑了:“应璇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那时候,她是班长,执行老师的要求不打一丝折扣,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谁不听话,她还能暴力执法。”
“暴力执法?”
“嗯,她好像学过一点擒拿,班里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都被她打遍了。所以,我们都叫她应大侠。”
“像穆桂英一样?”
明澈轻轻摇头:“不是,是像霍青桐一样的。”
成星初浅笑:霍青桐,多么美好的形象。本以为自己在他的过去里是唯一的,然而,还有霍青桐应大侠。
“初中毕业,我们一起考上清州一中,她还是班长,我是体育委员。”
“清州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全省招生的,你们都很了不起,我就没考上。”
明澈仍然是宠溺的表情:“你是小师妹,小师妹的武功理应不好。”
成星初觉得她已不能接受这种表情,他也不该再有这种表情:“你要给我讲一个漫长的故事吗?”
明澈摇摇头:“我自说自话了,是有个漫长的故事,不过,不征求应璇的同意,这个故事我不能讲。”
两个人走在南岭大学的校园里。
明澈感慨地说:“星初,知道你和应璇是同屋,我诧异于因缘的不可思议——我从未想过你我还能重逢。”
成星初不知该说什么,明澈已做完了他的顾天晓,她也已为人妻,重逢当然还是朋友,但怎样以朋友的身份重逢,她没打过腹稿。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话题:“我下学期论文就要开题了。”
他问:“论文的大致研究范围确定了么?”
成星初摇摇头:“在准备开题,我的想法是做明清南岭地区的宗教史,但搜集资料不容易,思路也没有,总之,觉得自己啥也写不成,处于几近崩溃的状态。”
“为什么一定要读博士自讨苦吃?”
“那你为什么也一定要读博士?”
“我是,算是做点文字般若的工作吧。”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们读多少书也只是世俗谛,可我和你一样,读博士也是为了向智慧迈进一步。”
明澈还是那种宠溺的眼神,里面充满赞许:“星初,说小师妹武功不好是开玩笑的,你的一招‘凌波微步’就足以笑傲江湖。”
成星初被他逗笑了:“其实,我能继续深造还得要感谢你。”
“感谢我?”
“你的那本《智藏研究》我认真看了,从头到尾,包括,序跋。”
明澈不说话了,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成星初慢慢地说:“因为要对得起你在跋里写的那些话,所以,我必须要让自己幸福平安,学习和工作都不能太差。”
明澈转过身,努力控制住情绪。再转过身,他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星初,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三生有幸,所以,我更不能太差。”
成星初无法直视他的眼睛:“说到做到?”
“一言既已出,千山不能阻。”
成星初的胸口一热,只能胡乱地掩饰着:“你看,这里的凤凰花开得真好。”
明澈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路旁的凤凰木像一团团火红的丹霞。他说:“星初,好像每次遇到你,都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
成星初本来以为峨眉山一别,自己对他不会再感到别扭了,可是,单独相处仍然浑身不自在,可是,她还得说话:“是吗?想一想,也真是。”
他说:“佛经记载,世尊讲法,每每盛开无数天花,我以为那是修辞和渲染——可我可能错了,有的人就是能让另外的人从心里开出鲜花,何况我佛法轮一转,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
成星初低声说:“你拿凡人和佛并提,真离狂僧不远了!”
明澈看着她,一笑,接着换了话题:“只要硬着头皮写,没有完不成的论文,但写的时候,精神上难免要承受一些压力,崩溃的感觉也可能无法避免。我那里可能有点资料,不过得找找,找到了我寄给你。”
“不用麻烦了!”成星初脱口而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拒绝地如此干脆。
明澈的微笑僵在脸上。
成星初马上回环着:“我还不知道要什么资料呢,到需要的时候再问你要吧。”
“好吧。”
南岭大学围山而建,校园里的这座山不高也不大,但也算南岭市的一个高地了,两人拾级而上,不觉已到了山顶。
她问他回国后的打算,他说:“社会对佛教的误解太多了,其实若以哲学而论,佛教是最接近科学的宗教,称之为‘教’,在我看来只是教育的意思:它教人智慧解脱,破除愚痴迷信。它说万法皆空,是就事物的根本性质而言,并不否认存在万有这一基本常识。它没有创世神,佛只是觉悟者的称谓。它认为众生都能通过般若和方便成佛,它树立了自利利他的道德观,止恶扬善,更以度化众生成佛为己任,地藏菩萨甚至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它不仅不消极避世,而且非常勇猛入世……它诚然有彼岸,但心净则佛土净,西方净土只是佛给我们做增上缘而已……”
她看着侃侃而谈的他——他是变了,过去的忧郁和犹疑少了很多,代之以自信和开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你认真讲佛教。”
“信仰自由,我无意强加于人,但既已出家,就该以弘法为己任”,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过了,既然要去佛学院任教,我就好好讲课,讲课之余写点东西,为佛教向社会做点正本清源的工作。另外,现在已是互联网时代了,绍光佛法的手段也应该与时俱进,如果师父们同意,我想建一个网站,这方面,不少僧友已经在做了。”
“明澈,以前你总说出家是为自己解脱,现在想的却全是弘法,发心不同,愿力果然不可同日而语,你连眼神都充满光彩了!”
他自嘲着:“有吗?有你在,我不能太差啊!你呢,也说说你吧。”
“我和你不同,很多的不同,在家出家不同,禀赋根器也不同,我不指望能做多大的学问,完成毕业论文就不错了。”
明澈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成星初,不许妄自菲薄。”
她回眸一笑:“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做点文字工作,抄抄写写,自得其乐。”
“写吧,我喜欢看你写的文字,真是性灵文字,文如其人。”
“我不记得给你看过我写的东西啊!”
他自悔失言,但已无法收回:“是我自己找来看的。”
夜凉如水,风穿树林,一阵草木清香,在这清香里有梧桐树的味道。
明澈说:“夜深了,我们回去吧。”说着话,他脱下外套递给她。
成星初接过外套,想起第一次他把外套给自己,还是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她觉得难以置信,和他认识竟然已经整整六年了。难怪有人说不管一个人的寿命是多少,前二十年和后面的时间都是一样长的。最无情的是时间,最多情的也是它,它不漏痕迹地把他们从青涩交给了成熟。她在心里叹息着:不管怎样,我们都变得更好了。
她看到他的手上戴着一串18颗砗磲持珠,洁白的光在暗夜里闪。
“这串砗磲真漂亮!”
他随即摘下来:“你也喜欢?这是我去美国留学前母亲送给我的。虽说出家人应该不蓄财货,可在我的随身法器里,我还在最珍重它。”
她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他:“回国后,你回家看过伯母吗?”
明澈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还没有,明天我和应璇一起去清州,去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情,顺便看看爸爸妈妈。”
成星初想把在清州医院见过他母亲的事告诉他,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问他和应璇去做什么,想了想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和他隔着各自挽系不住的流年,最宽厚的不打扰是随缘。
她说:“明澈,以后穿僧衣吧,僧人不穿僧衣于理不合、有违戒律,再说,我们都能适应。”
他茫然不解。
“你不穿僧衣,反而是对应璇的不体谅。”
第二天,应璇和明澈一起走了。四天之后,应璇独自回来,回来就收拾自己的东西。
应璇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和顾天晓做什么去了,顺不顺利?”
“你们没有告诉我,可见,你们办的事我不应该知道。”
“我们告不告诉你是我们的事,可作为顾天晓的朋友,你不应该问一声吗?”
“应老师,明知是自己不该知道的事还要问,我没那么不知轻重。”
收拾完东西,应璇在寝室里来回踱步:“成星初,我说一句话,你也别嫌我不知轻重,有些事做得太过了,反而让人疑心——顾天晓过去,是不是和你有过什么事?”
成星初冷眼看她:“应老师,你问这个干什么?”
应璇从她的表情上找到了答案:“我明白了,成星初,再见!”
就在那一天,应璇搬家离开了,再也没有回过宿舍。
这一年的秋天,应璇去了美国的一所大学做博士后。一开始成星初和她还保持着礼貌的问候,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系。她离开后,两人再也没有提到过顾天晓或者释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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