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广场的旁边是过去的人民礼堂，大约有六十多年的历史，如今已经闲置了，青砖红瓦，在深夜里显得有些阴森，周围长满了几十年树龄的松柏和桂树，白天的时候树荫茂盛，几乎看不到阳光。
小广场的另一边有一排又长又宽的台阶，顺着坡势一直延伸下去很远，正对的刚好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星期五的晚上十二点，深夜静谧，他们两个就坐在台阶的最高处，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按照以往惯例，他们会在每周五的晚上去附近的酒店开房，结束后各自回家，只是这次她提前发消息说想去喝酒，于是他们就把见面的地点约到了酒吧，在酒吧待了一会儿她又把他带到了这里。
“我过几天要回成都了，以后估计不会经常回来了……”她手里拿的是一瓶杰克丹尼的低度预调酒，她酒量不好，离开酒吧的时候他特意帮她拿的。
“这么突然，走之前跟大家聚一下？”他打开自己带的伏特加，喝了一小口，喉咙里有一点烧灼感，他已经在酒吧里喝了一杯啤酒和两杯鸡尾酒，可还没有醉的感觉。
“我老爸给我两个选择，去市医院上班或者出国上学。”她苦笑了一下。
他点点头说：“能出就出，开开眼界也好。”
她是老浦带进他们这个本地小圈子的，那时她大学刚毕业，跟他们一群被烟酒财色熏染的男男女女在一起，给人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这酒不好喝，叶老师……我还是喜欢苹果马提尼……”她皱着眉头抱怨着，还是慢悠悠地喝起来。
“还有更难喝的，你多喝几次就习惯了……”他笑着说。
“我其实不喜欢喝酒，老浦说初入社会要先学会喝酒……可我就是喝不来。”她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酒瓶说。
“老浦他根本不懂喝酒，他就是喜欢醉，酒品还差。”他又喝了一口伏特加，想让自己的喉咙尽快适应它。
“我不喜欢醉，醉了难受。”她说。
后面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台阶上，拉地很长。
“记得第一次跟大家吃饭我就把自己喝醉了……我那次是不是很丢人，叶老师？”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醉的时候，内心感到一些羞耻感。
她前额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露出尖尖的下巴，两片薄薄的嘴唇反射着光线，他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叶老师，你笑什么？”她抬头看着他，脸颊泛红。
“没有啊，当时就觉得你挺勇敢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把头转到一边。
“哈哈！叶老师，你不会爱上我了吧？”她坏笑着说。
他感到有些窘迫，举起瓶子喝了口酒，入口依旧火辣，咽下去的时候灼烧感已经慢慢消失。
“我可是很危险的，你要小心呀！”她调皮地说。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脸上还些婴儿肥，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淡淡的雀斑，他忽然想起她在床上满脸通红的样子，心跳开始加速。
“小朋友，不要调戏大叔，大叔也很危险的……”他盯着她，略带认真的说。
她被他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喝了口酒说：“这么吓人干嘛……你这么严肃，怪不得大家都叫你老师……叶老师，这个酒也不太难喝，后味里面还有点甜味，有点像急支糖浆的味道，哈哈！”
她已经习惯了这酒的味道，瓶子很快就要见底了，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放在旁边，然后又喝起自己的伏特加。
他感觉自己有些轻飘飘的，应该是到了半醉半醒的状态，这是他最享受的阶段，他把伏特加放在旁边，手肘支在后面的台阶上让自己半仰着，想多感受一会儿这个状态。
“你觉得人死了灵魂还在吗？”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声地说。
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她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里格外闪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支点着的香烟。
她的话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转身向背后看了一眼，后面几盏路灯和一地斑驳的树荫，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她依旧挺直上身看着他，纤细的胳膊在凉风下微微颤抖，烟味飘到他的鼻腔里，让他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小时候的冬天，他的父亲和朋友们会在家里面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经常咳嗽却早就习以为常，不过现在的他已经非常反感这个味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闻到烟味就想吐，即使这味道依旧让他感到熟悉又亲切。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他皱着眉头说。
“偶尔抽一下，夜里能提神……”她笨拙地把还剩一半的烟头向黑暗处丢出去，掉在地上发出微弱的红光。
“我上中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还有大伟，我坐在这里等他，有时候他会来，有时候他有事情不来，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抱住自己的胳膊，双手在胳膊上慢慢的摩擦，“他去世的时候我好难过，我觉得我的世界都塌了，可是你看现在的我，好像早就把他忘了……”
他安静地听她说着，他对她的事情了解很少，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大伟。
“如果大伟还在，我的生活肯定会更有乐趣，然而他不在了，我的生活也没有坏到哪里去……我竟然慢慢习惯了现的日子，真对自己有点失望！”
她拿起瓶子最完里面最后一口酒，然后放在自己的脚下，他发现原来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叶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每次我们俩滚床单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虚幻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喝醉了，特不真实……可是我又很享受那种虚幻，因为你不知道我真实的生活有多假，多没劲……”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一种纤细的脆弱感，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我觉得我比你还要可怜，因为只有在床上我才能找到一点真实的感觉……”他自嘲着说。
她笑了一下，把头靠在了他的身上说：“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它它们，可它们一直在那里，它们可以证明有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可是，如果又一天连我自己都忘计了，那它们可能就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我不想让它们消失……还有这个地方，这些树这些台阶，如果大伟和都我离开了，只剩下它们留在这里，全世界只有它们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那它们也太孤独太可怜了……”
她的话让他感到一丝心疼，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弟弟，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他。
“德克萨斯的巴黎，也许这里就是你的精神家园……”他握着她的肩膀，感觉她的身体比自己印象中还要小一些，“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这些东西不在外面，它们一直留在你的内部……它们已经长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有没有忘记，它们就藏着你身体最里面……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还会突然出现，到时候还会“哇”地跳出来，吓你一跳！”
她被他逗得颤颤发笑，她觉得他此刻有点像自己的父亲，他打开剩下的一瓶酒递给她，然后拿起自己的伏特加跟她的瓶子碰了一下，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还有泪水在闪烁。
伏特加已经喝得只剩一半了，他知道自己已经醉了，大脑开始不停地来回旋转，一会儿他又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飞出很远很远，一路看到好多熟悉的人，最后停留在一张脸的面前，那张脸像是他的死去的弟弟，可他又觉得不是，那个人躺在一张光滑的钢板上，五官已经僵硬变形，人们走过来把他抬起来，放到火化炉的入口，他想走近再看他一眼，却被旁边的人拉了回来……
他也很少对她说起自己的事情，可是此时他却有了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我的弟弟特别喜欢喝酒，他随时随地都在找酒喝，酒精依赖，已经到了逻辑混乱，手脚颤抖的地步……你知道的，我对所有声称自己爱酒的人都嗤之以鼻，因为我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嗜酒如命，直到他死的时候，他床头上都放着几个空酒瓶……”
“你很想念他吗？”她伸手抱着他的腰，感觉他的腰比自己想象的要细一些。
“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一起长大，一起做所有事，只有在二十岁的时候我选择了去南方上大学，他留在了家里结婚生子，到这时我们两个的命运才发生了分歧……之后都经历了属于各自的遭遇和磨难，直到我回到家里看到躺在玻璃冰柜里的他，那感觉得就像在看着我自己……如果在二十岁时把我们俩的选择做个调换，那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
“他替你走了另一条错误的道路，把正确的留给了你……”她叹了一口气说。
“可是我特别羡慕他，因为他到死都是那么赤诚，那么单纯，跟我完全不一样了，他比我好太多了……可是偏偏死的却是他，我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巨大的捉弄和欺骗……死亡带走他的同时，好像也带走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身体里最里面的东西也被拿走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外壳……我一直以为将来会有足够多的时间让我们团聚、聊天、喝酒，可是这些期望全都没有了，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生命里还能做什么，一眼望去好像只剩最后的一个出口，就是死亡……”
此时他心底升起沉重的悲哀感，他记得以前的自己是根本不害怕死亡的，可是现在他特别害怕，他觉得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为了多活一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酒瓶倒在旁边，酒水沿着台阶流了下去，她的身体有节奏地微微起伏，鼻子里发出均匀有力鼾声，一声一声地飘出去很远，他听着她的鼾声，感觉自己被一种虚幻的安全感所包围，这种感觉暂时覆盖了他心里的悲哀。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把她一直送到了楼下，她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
“记得把烟戒了吧！”他对她说，她点点头，然后便转身上楼了。
回到家她才想起自己刚才做的梦，梦见她和大伟两人并肩走着，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她想抬起头看他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只能让自己一直踩着他的影子。
送完她以后，他感觉自己酒醒了，天上的星星很亮，空气里飘来桂花的香味，香得有点刺鼻，他把剩下的伏特加放在路边的栏杆上，然后独自在路上散步，他又回到了小广场，沿着台阶慢慢地爬了上去，站在刚才两人坐过的地方，对面的街道上依旧灯光闪烁，几个喝醉的年轻人在不远处喧哗，他看着脚下的台阶，忽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里应该有一些东西”他低声说，”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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