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行驶三个多小时到达B市,下车后郑小满又转了两次地铁,最后坐上一辆城际公交,这辆车的终点,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小镇阑卡。
大学时和高中好友到B市附近一个景点游玩,不小心坐过站,阴差阳错来到这个风景秀美却尚未开发的小镇。
那时也是五月,原本闷闷不乐的两人在看到车窗外大片盛开翻涌的油菜花田时,忍不住感叹起缘分的巧妙,下车后更是舍弃了之前计划好的行程,留在这个淳朴秀丽的小镇度过了整个假期。
辞职后选择来此暂居,一方面是它宁静安谧,适合修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打算进行一个大胆的计划,一个有可能会改变她今后人生的计划。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垂,绿皮公交驰骋在乡间小路上,车窗外的风景一路迅疾变幻:破败郊区,连绵矮山,青青原野……
郑小满斜靠在座椅上,将近半天的车程让她倍感疲乏,微闭着双眼有点犯困,却又因未知的前路神经紧绷无法放松。
车载电台里正播放着一首二十年代初的流行歌曲:“我遇见谁 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 他在多远的未来……”
歌声被前排大妈爽朗的笑语声盖过,她正在用方言帮邻座儿的妇女哄孩子,有些聒噪,却并不令人反感,甚至还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郑小满想起还在东兴县念书的时候,假期从县城回乡下的外公外婆家,坐在棕白相间的中巴车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你问一句“今年地里种啥啦?”他乐呵呵答“老天爷赏饭吃,小麦灌浆足的嘞!”家长里短的,随便谁起个头,就能热闹整个车厢。
那样悠长温馨的日子啊,随着一些人的离开,似乎就再也回不去了。
鼻端蓦地泛起一股酸涩,郑小满歪了歪头,抵住冰凉的窗框,勉强抑制住就要流出的泪水。
正当她陷入过往岁月无法自拔时,不知谁打开了窗户,微风吹进车厢,裹挟着一缕熟悉的清香。那香味细柔绵长,似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像昔年仲夏夜里外婆轻轻摇晃着的蒲扇,一丝丝,一缕缕,温柔地驱走她的哀愁与不安,抚慰她满是疮痍的心房。
郑小满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不知何时,车窗外已是满目金黄,那片曾让她魂牵梦萦的油菜花海,此刻再一次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个多月来,郑小满服用了很多治疗神经衰弱和抑郁的药物,却都收效甚微,到达阑卡镇的这一刻却忽然浑身轻盈起来,就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曾经医生也建议过她尝试环境疗法,想来这个决定是没错的。
郑小满满怀期冀地望着窗外,不远处,青砖黛瓦,绿柳低垂,远山环绕着鳞次栉比的房舍与农田,阑卡镇近在咫尺。
她整理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双肩背包,又从车座底下抽出皮箱,滑轮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音,坐在她前面的大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就对她来了兴趣,热情地问道:“呦,闺女,你这是来探亲的吧?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你。”
说话的女人是阑卡镇镇长崔吉荣的媳妇,为人直爽,颇善交际。不怪她多问,车上所剩的乘客都是阑卡镇的原住居民,地方不大,除了几个刚嫁过来的年轻小媳妇叫不上名字外,其他都是老熟人了。阑卡镇也不像几公里外的古镇丽水一样游人如梭,年轻人来这里除了探亲几乎不作他想。
“我……虽然有亲戚在B市这边,但不是探亲。”郑小满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多年独自在外的经历提醒她要谨慎,但面善的吉荣婶儿还是让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这边景色很好,之前……之前工作有些忙,想休息休息,来过这里几次,觉得环境挺好的,打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哎呀,那敢情好!说起来,咱们阑卡镇可很久没进人了,这些年镇上的年轻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一股脑儿的都奔着外边儿去了,现在留在村里的,就剩咱们这些老弱妇孺了,要不是还有燕儿她妈这些小媳妇儿带着孩子留在家里,整个镇子都要冷落了。”
“说的是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面坐着的一个上了年纪挎着编织篮的老太太不无感慨地说道:“也不怪孩子们,这次我去B市我闺女家,那可真是长了见识,那高楼大厦的,生活是好,听说老师教的也好,就我那小孙子,才三岁就开始学说外国话了。”
“你这就是崇洋媚外!”车头处一个身穿无袖汗衫,头发花白却体格健硕的老头儿不服气了,鼓起铜铃般的大眼睛说道:“怎么就不好了,不说别的,就外面大市场里卖的那些猪肉,摁一下都弹不起来,那都是注了水的,就那还一堆人上赶着抢,说什么咱们乡下人没见识,要我说他们城里人才都是缺心眼儿呢!”
吉荣婶儿笑着看了眼郑小满和老太太,示意她们别在意,又对老头儿说道:“刘叔您可不该这样说,要真比起来,那这全国上下的猪肉也比不上您养的那跑山猪啊,纯天然无污染,瘦肉还多,要不是看您岁数大了,我家老崔都想往上面申报个项目,怂恿您开养殖场呢!”
刘老头儿得意地扬了扬眉,还没说话,坐在吉荣婶儿前面刚把孩子哄消停的小媳妇儿就插嘴道:“可不是,我家燕儿就爱吃她刘爷爷家卖的猪肉,几天不吃就馋的慌呢。”
说完似乎又想起些什么,腾换了下揽孩子的胳膊,转过脸对着吉荣婶儿和老太太咯咯笑道:“哎,对了,刚我听你们说这几年咱们镇没进年轻人,那铜雀街小洋楼那边不是年前才住进一个嘛,听说是王家的亲戚,年纪轻轻的,也不知为啥住咱这来了?”
吉荣婶儿低头理了理衣裳没说话,拎编织篮的老太太接话道::“老王家?你是说那个大儿子在S市大公司上班,给咱镇上孩子们开了家书店的老王家?哎呦喂,那家人可真是好人啊,就该人家祖上冒青烟,出了个去外国念书回来又在大公司挣大钱的儿子……”
吉荣婶儿却没再插话,眼看着就要到站了,她扭过头,笑着问郑小满道:“闺女,你打算好住哪儿了吗?”
“还没,之前来的时候住过一家,想从网上预定呢,没找到。”郑小满也在为这事儿着急呢,这眼看着太阳就落山了,住的地方还没着落,万一没房间了怎么办,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仓促的决定了。
“你说的是咱们镇东头的‘美林大酒店’吧,就是下面开饭店,上面住人的那家?咱们镇可就这一家宾馆。”
“对对,就是它。”
“不用订了,那是我家妯娌开的,她跟她老头儿都五十好几了,也不会鼓捣网站啊订票啊那些先进的东西,当然找不到了,不过你别担心,咱们镇平日里也没啥人来,这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楼上的房十有八九是空的,一会儿下了车我带你过去,你住的时间长,可以让她给你算便宜点儿。”
“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你阿姨。”柳暗花明又一村,郑小满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下来。
“哎呦,这孩子嘴真甜,你也别叫我阿姨了,叫我吉荣婶儿就成,我家就住在宾馆附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找我就行。”吉荣婶儿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对她说道:“你来第一天咱们就遇见也是个缘分,给你介绍下这些人,以后街里街坊的,认识的人多了,走动起来也方便不是。”
说着就指着车上众人一一介绍起来,郑小满平日里都是个闷葫芦的性子,今天却也不知怎么了,心情一好,人也跟着明朗了许多,随着吉荣婶儿的指引一一打过招呼,给阑卡镇的这些老弱妇孺们留下了温柔乖巧的好印象。
就在众人相谈甚欢时,一辆中长型黑色大众越野迎面行来,马路有些狭窄,与公交车擦身而过的瞬间,空气骤然压缩,公交车也猛地晃动了几下,郑小满抓紧身侧护栏,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只见一张年轻男子的模糊侧颜从窗外倏忽而过。
多年以后,当她再一次回想起初到阑卡镇的这天,记忆里只闻到了油菜花的芬芳,却未曾听到命运呼啸而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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