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我决定要把我和诗思的故事写下来，到我真正开始动笔，中间过了很长一段日子。这倒不是因为我文笔低劣，怕无法准确地刻画出那段回忆。人内心的复杂程度，并不是文字就能完全能表达出来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特别在当我遇到有口难言的情况时，我深刻地相信。所以这样想来，文笔差或不差都终将是有遗憾的，只是遗憾的程度不同而已。然而无论遗憾是大还是小，遗憾本身给人的感受无非都是“哎，没办法”，这么一回事而已。我只是不知道我将要讲述的这段故事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认识是在初中一年级，因为我们在一个班上。班上大多数的同学是跟我在小学就同班的，熟悉的。也有个别是从别的乡镇转来的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在一个个新面孔中，她并不特别，我们也没有任何交集，我们的故事确实也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如果用学习成绩来评判一个学生的优劣，那毫无疑问，我是学校的“劣质品”。如果用对老师的惟命是从程度来判断一个学生的好坏，那毋庸置疑，我是老师们眼中的反叛者。我自问我不是一个笨蛋，老师也无数次地对我谆谆教导，不时分外认真地对我说我其实是一个聪明人。每当听到老师对我的这句评价，我就觉得可笑，又可气。“你其实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强调“其实”这两个字。难道学习成绩差就能被轻易地说成是不聪明吗？确实，学习成绩很差就会被普遍地认为是不够聪明的，这是事实。但反叛的我，对于大人们的任何一个字眼的不合理都会感到不满，甚至愤怒。要说学习成绩很差，那怪不了我，都是因为那个科目的老师说过“你其实是一个聪明人”类似的令我感到不满，感到愤怒的话。我甚至觉得他们都不配当一个老师。然而回想起来，如果要说我在学校一无是处，那是不讲道理的。我有一科成绩是很出众的，那就是体育课。但老师们对我“你其实是一个聪明人”的看法一点都没有变，因为普遍地认为，体育课是不需要智力的，多可悲啊。
我认为我是绝顶聪明的。从我在扑克牌上的造诣就可以略知一二。在扑克牌的心算能力上，班上数学成绩拔尖的同学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些优等生通常情况下都是被我赢得面红耳赤而不得不心服口服的。我早就劝过他们不要跟我打牌，他们就是不听。会打扑克牌的人都知道，要想获胜，除了算牌以及不可干预的运气而外，还要有相当强大的心理素质。无论我手里拿的是一副好牌还是一副烂牌，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不像大多数对手，拿到一副烂牌，怨天怨地；拿到一副好牌，喜形于色。我最喜欢看他们拿到牌后的动作表情，跟拿到考卷成绩时一样，或喜或悲。而我，也是跟拿到考卷成绩一样，不关心不在乎，完全可以在这场走心的游戏里置身事外。面对他们，我只当做是在看猴戏，但看猴戏需要花钱买票，我看“猴戏”不仅不买票，反而还能赢钱。我根本瞧不上他们这种心智浅薄的人，不稳重。而且跟他们一旦围在赌桌面前，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我就能准确地猜到他们身上各自带了多少钱。身上钱不丰足的，往往是犹犹豫豫的，又想摸牌过瘾，又怕输钱，往往又是越怕输的人越会输。我喜欢跟这种钱不多的对手较量，虽然赢不了多少，但能赢的几率太有诱惑性。而我却有过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跟他们较量到底，而他们却一直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赌注的经历。这些人好单纯哦，我真怕他们出了社会会被骗，我的心总是这么善良。
我受不了了。我不能再状以轻松滑稽的笔调来自吹自擂了，这样难免会令我感到有些恬不知耻。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乖乖地站在教室门口，站满了两堂晚自习的时间，很无味。后来便汇入下课的队伍往宿舍走去。
“又被罚站了吧，叫你打牌。”
我和刘小强、龚毅三人在人群中撕掳着打闹，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我们哥仨闻声蓦然回头时，她微笑着。夏天的晚上，如果不是又大又圆的月亮，光凭学校那几盏好看而不中用的刚建的昏黄路灯，我才不会清晰地看清她的脸。大大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在长长的睫毛下呼吸，月光的纱罩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分外迷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会不好意思呢？我不敢相信，经过白天我们对她的无礼后，她还能这样坦荡地来跟我们讲话。对了，她为什么不能坦荡地来跟我们讲话呢？相反，按理说应该是我们不能坦荡地去跟她搭话才对。她的宽容，是在把我们置于难堪的境遇啊。至少我是感到很难堪的。
白天的事情是这样的。
在初中生的圈子里，她是一个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成熟的女生，无论是从她相比别人而言发育更加完全的女性特征上，还是性格上。她从来不会跟班上别的女生一块儿在课间休息时去操场上跳橡皮筋或者是踢毽子。在她看来这些游戏都是无聊的幼稚的，我认为。所以下了课，往往是独自一人去上厕所，然后回来坐在位置上，平静地翻看书本。正因为她举止行为的有别于他人，她的身上显露出了一种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气质，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感觉。所以这着实是勾起了刘小强的调皮的“阴谋”。刘小强一边向我和龚毅递着眼色，一边靠近她，并且以极度的嬉皮笑脸反坐在她位置前的座位上，双手抱在胸前搭在她的桌子上，压住了她正在看的那本繁体的《新月诗选》。她抬头怅然一笑，试着把书从刘小强的手肘下抽出。在这之前，那种笑容我们不曾在她脸上见到过，“有幸”目睹她的怅然，这已经可以算是这场“阴谋”的胜利了。她无法应付刘小强钢筋水泥般的手肘压住那本书的无礼挑衅。刘小强骄傲地望着我们，向我们展示着他的胜利。龚毅拍手叫好地大笑起来。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感，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正是代表刘小强胜利的她的那一笑侵蚀了顽劣的我。我只能这样去想。后来，刘小强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装什么装，都下课了还看书。她委屈地离开座位，走出了教室。
我们哥仨迅速围在一堆，当刘小强兴奋地跟我们强调她的肩膀有多柔软时，我尽然有些失落。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在他们面前，我能以极大的夸张的动作和语言来表明我们三个是在同一战线同一立场的，从而掩盖那种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怪异的感觉。
“她是挺能装的哦，自我感觉很不错嘛，看不起这个也看不起那个，抱着个破书，其实我看啊，她就是欠男人收拾。”
我的这番言论显然是得到了共鸣。刘小强顿悟般地附和着我，龚毅已经在开始计划接下来该怎么治她了。我为我出色的演技而感到骄傲，他们始终没有看出我心里的不安，那种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不安。
上课铃声响了，她走进教室，我清楚地看见她瞥了我们一眼。那时，我们还沉浸在对付她的各种诡计的幻想中，前仰后合得无法自拔。但当我看到她瞥向我们时，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即平静又恼怒的神情。我感到不寒而栗，那种不安的抱歉的感觉就像是这夏天里的倾盆大雨，总是在你不经意时不由分说地从天而降，没有预兆，无法阻挡。
所以当我听到她在身后对我们说的那句充满和谐甚至有些甜蜜的话时，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要把我想象成一个顽劣的没心没肺的人，这样对我来讲不公平，诚然“劣质品”也有在那个年龄里可以有的内心活动。虽然我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就是一个顽劣的没心没肺的初中生，而且我乐于让人觉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在那一刻，我加速的心跳和懵懂的脸红，都让我自己清楚地明白，我是一个复杂的人，不是一个单纯的“劣质品”。当我们三人闻声转过身去，我能很明显地分辨出她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时（因为她的眼神避开了刘小强和龚毅，温柔地盯着我），突如其来的局促感让我慌乱地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简单得不带有平时的我的乖戾和戏谑。那晚的月亮我说过了，又大又圆。这说明在那晚，月亮离地球很近，大海一定又有潮汐了（虽然在这个内陆小镇上，我从来没见过大海，但我从电视里知道了这个常识）。我身上的血液就像是海水一样，在这样的月光的夜里，我的血液一定也产生了“潮汐”一样的涌动。我相信，如果不是刘小强和龚毅在场，我和她在这样的晚上总要发生点什么。也许是多聊了一会儿，让她知道我跟他俩不一样。我一点都不怀疑我会有这种贬低哥们儿来突显自己的想法。因为可以意料到，在被她的温柔所包围后，我一定抵挡不住想对她抛却一片真心。
“要你管，哟，咋没看你的书了啊？诗人。”刘小强一如既往地调侃她。这让我很失望，但也不想让哥们儿们知道我今晚心思的异常，我在之前的嗯了一声后，就不再准备搭话。
她抿了一下嘴唇，超过我们，径直向宿舍楼走去。我把手搭在刘小强和龚毅的肩膀上，我完全听不到他们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些什么，想来无非又是讲她的坏话，说她是个装模作样的人，以后要如何治她。我没有心思，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有一匹烈马在我的身体里奔跑，促使我向她飞奔过去，拉住他据刘小强说的很柔软的肩膀，进行我幻想着的抛却一片真心的对话。但我却不得不在哥们儿们面前亲手掐死身体里的这匹烈马，这匹可能让我与哥们儿们背道而驰的烈马。我难熬地心理斗争着，直到她渐渐地混入人群，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冷静下来。我们哥仨继续互相扭着膂力撕掳着，欢声笑语。丝毫没把之前在寝室打扑克被抓，在教室外被罚站了整整两堂晚自习的事放在心上。独留我似是而非地应付着神侃，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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