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天正值中午,骄阳似火。爸爸带着只有六岁的我去镇上赶集,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仿佛连炙热的太阳也烤不化人们赶集的热情。
一路上,我把爸爸给我的三个一毛钢镚全花了买冰棍。其实如果在平时是我花了三毛,爸爸肯定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教育我乱花钱不对,挣钱有多么多么难,又是恶狠狠威胁我以后再这么做,就趁我晚上睡觉扔到大街上。然而今天爸爸却不怎么在乎,因为上月他在工地干得活终于有了工资,手里攥着纸票,愣是乐了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执意要去镇上买头小毛驴养着,说是让驴给户家拉货,去一趟镇上可以捞到七块零五个毛。
走这一路他似乎也不嫌渴,不停的说着:“等咱买头小毛驴,好好在家养着,等养大了,老子再也不去那破工地了”。一边开心的说着,一边脸上又落下豆大的汗珠。
到了小贩那里,他精挑细选着,摸了摸这个,嫌不够厚实,以后拉不了太重的货。摸摸这个,不行,这矮子驴以后长不大的。总之每头小毛驴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小贩在一旁看着,心里早就急不可耐。这样吧,老哥看你也是确实想要个好的,我就把这个让你瞧瞧。小贩从身后的大布口袋里提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毛驴。
它长的可爱极了,身上毛发整齐异常,黑白相间的毛发,竟有点像小号的斑马。刚把它放到地上,就踉跄着跑向了我。一不小心跌倒在我旁边。我轻抚它的毛,特别顺滑,它声音细弱。不清不楚叫着,就像是受够了那个虐待它的小贩,要我马上保护它一般。
爸爸,我喜欢这个只斑马。 傻孩子,这就是头小毛驴。
可能它刚出生不久,老爸也看不出什么端疑。只有毛发鲜艳无比。好,我就在它身上赌一把,儿子,这小家伙归你了。我高兴的蹦起来,顺手把它抱在怀里。它好像也知道我买下了它,温顺的待在怀里。
接着,老爸和小贩展开了唇枪舌战的砍价环节。不必细说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小毛驴在家里的喂养以及我的宠溺下迅速成长。每次爸爸下班总会摸摸它的毛发,看着日渐壮硕驴子轻嘀:“这小毛驴,长得真快。我果然没看错,再养养就能丢掉这累死人的破活了”。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小毛驴蹦哒着出了家,身上又莫名其妙多了个大包袱,由于第一次让毛驴拉货,不敢太重,一路寸步不离的看着它。那时的它,更像一只从动物园出来的小斑马。走在路上,总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正是那段时光,我总能成为伙伴们羡慕的对象,因为我家里有一头会拉货的斑马,他们总是讨好我,好让我发发善心给他们骑一下。
渐渐的,小毛驴从不听话的瞎跑,慢慢变得温顺,但是一回到家里又是活蹦乱跳的要着食物。它明白,白天干活必须听话,不然会挨鞭打。晚上想怎样就怎样。偶尔下了雨才是它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活可以揽。
就这样,小斑马迎来了第一个冬天,纵使它是毛驴,身上有厚厚的毛,但是毕竟还小,比不上别家已经壮年的大驴子。偶尔撑不住便会滑倒,摔一个大大的跟头。我看了心疼,对老爸死缠烂打,终于答应了我放它一天假,然后我就带着它去村头遛弯,一开始它还很拘谨,但是看到没有爸爸跟着,身上也没有了沉重的包袱,便懂得现在是放松时间,便敞开了玩。
那时候冬天快要过去了,天天暖暖的,积雪也逐渐融化。驴子在草地上不停跑着,而我就在一旁看着,它时不时撒出去跑上几圈,时不时回来舔舔我,都得我咯咯得笑。
村头也有几头小母驴,它似乎对新朋友很感兴趣,便一直在不远处蹦哒着。可能是溜的时间太长,我竟然有些困意。便眯着眼慢慢睡着了。
谁知这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头,老爸在家不远处一直叫着我,我揉着眼睛,匆忙叫了一声。我在这!“哎,驴子呢?!”我急忙看了看周围空旷的草地,除了几片积雪。什么都没有。我心一凉,顿时慌了神。
老爸也跟着急了,劈头盖脸的骂了我一通。才又想起找驴子才是大事,我嚎啕大哭,抽泣着跟在他后头。驴子是我们家拉货的牲口,没了它也就等于没了干活的本钱,也就没钱可赚,如果真的丢了,真得全家喝了西北风。
天色渐渐的暗了,“驴子,驴子,你快回来,呜。。驴子。。”我抽泣的喊着,夜风凛冽,吹过来的风像刺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在身上扎来扎去,声音也被埋没在风里。“行了,跟我回家吧”。老爸也明白丢了的驴子找不回来了,把我扔在背上走着回家。一路上我不停的抹着泪,老爸也一路沉默,他昔日强壮的身躯,在此刻显得背影如此单薄。他似乎也同意了,驴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哽咽了一个晚上,可能因为我中午那一觉睡到了傍晚,也可能丢了驴子不安心。一点困意都没有。
第二天,老爸把货包好装到了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小车,准备亲自去镇上,我看了看货的数量,心想,这一天都不能歇着了。我跑着去给老爸开大门,吱呀一声,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一抖。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家伙正卧在我家大门旁边。那不就是我家的驴子嘛!
老爸老爸。回来啦回来啦!我激动的大喊。老爸推着车子走过来,仿佛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立马扔掉车子跑了过去抓着驴子。生怕它再跑了似的。
驴子也被惊醒了,它兴奋的叫着,甩了甩毛上的树叶,慢慢的走向我,“我就说它有灵性,它肯定是记得我才回来的。。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眼里充满了泪水。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了不只是人与人之间有感情,就连人与动物之间也有最纯粹的感情。驴子开心的舔着我,像是索要吃的。
驴子从昨天早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又过了一夜,竟然吃掉了不少东西。也因此耽误了交货的时间。不过老爸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哼着小曲,对那些户家的埋怨置之不理。
又是一年秋,天气转凉,需要拉货的户家也越来越多,驴子的包袱也总是塞的满满的。但它依旧很温顺,丝毫不在乎背上那千斤重的东西。村里的拉货驴子越来越多,老爸怕有一天被抢了活,便每天奔波在乡镇之间谈着生意,时常没法赶驴子运货,我也就成了每天赶驴子的人,早上五点去到镇里六点,七点到家,喂了驴子,我也吃了早饭,就背着小挎包去上学。
直到后来,一个中午,正是大年三十。户家实在是有事需要拉货,我爸便抬高了价格。尽管户家千般不乐意,也只能这样。我爸拉着驴子便上了路,我手里攥着饺子也蹦蹦哒哒跟着去了。
天气不是太冷,但是地上积雪太多,走路易滑,走了一半老爸就提议歇会。我跟老爸裹着大衣躺在一颗树下,然后把拉货的驴子绑在另一颗树上,它也明白这是休息,便卧在地上眯着眼睛。
“啊额,啊额。。”突然驴子急急的叫着。在树周围乱不安的乱窜。睡眼惺忪的老爸跟我不允理会,之后驴子便猛的一蹬腿,身上的货物全掉了下来,掉的满地都是,老爸暴跳如雷,这是驴子第一次犯错误。拉着我冲了过去,驴子吓得围着树乱转。“轰隆。。”原本有些喧闹的街上瞬间没了声音。
原来雪天地滑,一个大车不知道怎的,径直冲向了我跟老爸那里,驴子可能预到危险,便扔了货引老爸的注意。那大货车连撞倒三棵树,停在了我们的旁边,地上留下一到深深的沟壑,里面掺杂着鲜血。
驴子倒在了血泊中,车轮撵过了它的一只腿。我和老爸都愣了神,我呆呆的蹲在它旁边,看着驴子被轧的腿满是鲜血,然后失控的大哭起来。这时候,车上满身酒气的司机也下来了,他面如死灰,刚才的惊吓也让他醒了酒。他连忙问着你们有没有事。老爸上来就是一顿大骂,街上的人也纷纷朝这里望着。
驴子并没有死,只是腿上那到沟子,十分狰狞,我俩用司机的车把它拉回了家,幸好人并没有事,让司机赔了送货的钱,也就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驴子再也拉不了货了,甚至连站起来都已经是个奢望了。整日在驴圈里郁郁寡欢,喝水喂食都没有任何情绪。是啊,谁又希望自己被剥夺了自由呢。我们那没有动物医生,只有一个卖中药的老张,他开了点便宜的消炎药,每日撒在伤口上,驴子懂得这是为它治病,乖乖的忍着。
可是它的伤并没有见好转,伤口一天一天的溃烂。它的毛发也跟它一样,黯然的失了神。春天到了,伤口烂的更快了,邻居们总说赶紧卖给驴肉馆的人,也能有笔钱,我老爸笑笑什么也没说。驴子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吃的东西也愈来愈少,只有见到放学的我,眼神里才有点光亮。
知道一周后,放学回到家的我,准备喂些吃的给它,它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可能也猜到了什么,却不想去承认,我不死心的一直喊着驴子,驴子,叫喊声逐渐转为抽泣声。我知道,它再也不可能起来吃东西了。。。
第二天,老爸把它埋在了自家种的地里。亲邻朋友都说他傻,驴子明明还可以卖钱,却非得埋了。老爸不理会他们,依旧缓缓的挖着坑。
因为只有我和老爸知道,我们欠驴子的,不只是两条命,更是一个家庭。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家乡,老爸当年坚实的背也让岁月压垮了,再也干不了拉货的活。我在城里找了个会计的活,一月下来,勉强养家糊口。我也总忘不了去地里看看那只驴子。至今我还知道它埋在什么地方。
直到那天我在去乡镇的路上,遇到了跟驴子一样的小家伙,黑白相间,活像一只斑马,但是体型娇小了很多。街上的人都纷纷投去目光,我也望着,一边心里也想着,那天驴子失踪后,究竟去了哪,我轻轻得笑了笑。
也许这是它唯一留给这世界的一个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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