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

一开始谁也没想到叫宝干活，等想到了已经迟了，宝已经叫红花包了长工了。

宝不是名字，宝也不知道宝是不是他的名字，人都这么叫宝，一叫，宝就嘿嘿嘿的笑了。

宝是哪一天出现的谁也没注意，光记得在大家伙儿都端着碗蹲在场面子上边吃边晒太阳的时候，宝就在一群娃们的追赶下过来了，娃们撵打着宝，用石头子扔宝，嘴里唱着念着：“傻子傻子你趴下，我给你沟子上画娃娃，画一个啥，画一个狗，狗咬傻子手……”一群人听着，呵呵呵的端着碗笑着，有人高声叫着：“来，把这傻子撵过来看一下。”

宝老是笑嘻嘻的，站到人跟前嘴都合不拢的样子，长得倒是不寒碜，周周正正的，就是脏了些黑了些，石头在头上砸的青紫片片叫宝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马三把碗给地上一撂，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宝，“你从啥地方来的？”宝呲牙咧嘴的一笑，马三又问：“你叫个啥？你家在哪儿？”宝还是呲牙咧嘴的一笑，马三还想问，旁边二龙说：“你这个瓜瓜，问你话哩你老笑啥哩么？有啥喜事把你喜的，得是吃了喜娃他妈的奶咧？”一圈的人都哄哄哄笑了，于是马三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他这一笑宝笑的更欢了，黑乎乎的脸上像是开了个山丹丹花。

“这是个要饭吃的，也不知道会说话不会？”贵兰说，把手里的半个馍递给马三，朝宝努努嘴。

马三把馍给宝嘴里一塞说：“这货是个傻子，碾盘子放光哩，是个宝货。”大家就又是一阵子笑。

可能宝从那天起就住在村里了，也不知道住在啥地方，反正是一到白天，就满村子被娃们撵着打着，吃饭的时候就站在场面子上呲着牙咧着嘴，吃这个半块馍，喝那个半碗汤，大家也愿意看着宝，有宝在跟前，哈哈一笑，吃饭都香了。

宝叫红花包了长工了，一开始谁也没想到，也没人注意，后来发现吃饭的时候有好几天宝都没来了，这才想起来宝这两天一直都跟在红花屁股后面，垒墙挑粪，开坡砍柴，再一问才知道，宝叫红花包了长工了，管饭管住，一年给十块钱。

人都忿忿不平了，这么便宜的长工上哪儿寻去，咋就自个儿没想到呢。不过忿忿归忿忿，也没人说道啥，谁都知道，红花不容易哩。

红花的男人成天不着家，屋里头啥事情都不管，一天到黑在外头耍牌，把人瘦的跟龙一样，眼窝一年四季都是红通通的，看谁都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村里人见了就问：“毛鬼，昨个夜里赢了么？”毛鬼眼一翻，呜呜两声就算是回答了，谁都说碰上这么个男人，红花真是不容易哩，现在来了个宝，也算是老天爷给红花帮忙咧。

再到了吃饭时候，宝也端个碗蹲在场面子上，还是笑嘻嘻的，穿着毛鬼的烂黄军装，看见人就嘿嘿嘿笑，把一嘴的黄牙都能呲到人鼻子上。村里人看着宝，还是把吃不完的馍喝不完的汤扔到宝碗里，还是觉着有宝在跟前，吃饭都香。

快过年的时候，村里都是闲忙闲忙的，地里的活计基本上都完了，忙的也就是各家过年的场景了，这段时间的场面子上最为热闹，人都端着碗细细的吃，吃完也不收拾，男人们点上纸烟，女人们抽出鞋底，凑成一堆堆，嘻哈着笑着，把隆冬里的太阳也惹的暖烘烘的。

贵兰纳着鞋底，忽然一拍大腿：“哎，我就说么，这些天咋不见宝咧？”红花本来笑着的脸一下子拉到了地上，站起来端了碗，从鼻子里微微的“嗤”了一声，走了。

马三看红花走远了，这才说：“你不知道，宝早都叫红花开销咧，那天夜里毛鬼把宝一条腿都打折咧！”贵兰惊了一下：“啊，那为啥么？”“谁知道，管球他哩，一个宝货么。”马三笑着说。

隔了几天宝又出来了，一跛一跛的，后头跟了一群娃们，娃们撵打着宝，用石头子扔宝，嘴里又念着唱着：“跛子跛，跛子跛，跛到坡里拾洋火，拾下洋火不给我，我把跛子踢一脚……”大家远远地看着了，都呵呵呵的端着碗笑着，二龙高声说：“来，把宝撵过来，看一下。”

宝还是老样子，笑嘻嘻的，问啥都是呲牙咧嘴的一笑，二龙最后摇摇头，总结性的说：“这瓜瓜真是喜娃他妈的奶吃多了，喜的跟个猴孙一样么！”一圈的人又都哄哄哄笑了。

过完除夕是初一，村里人都美美实实的歇了一天，在炮仗的烟里头走来走去，傍着谁家的大红对子就站下了，摇头晃脑的念一遍，笑一遍，新衣服里头装的好烟好糖都拿出来散一圈，再散一圈。

初一过了有初五，初五过了是十五，忙忙糟糟的走亲戚送灯笼，闲下来的时候已经小二月了，往场面子上一站，有人发现好像好久没见过宝了。

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玩纸牌的马三回过头来说：“谁知道呢，缺脑子坏腿的，或是死了吧。”

贵兰也说：“是个傻子，还不会说话，应该是死了，”一面抿着嘴，像是肯定自己的说法，“嗯，死了。”

大家都点着头：“或是死了，应该是死了。”

这时候有个娃说：“宝会唱歌，三十那天晚上他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就唱歌了……”

人们都很振奋，啥，宝会唱歌！

那娃又说：“我都会唱了，他老唱那两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

马三说：“噢，这歌我知道，叫橄榄树。”

“橄榄树？宝这个瓜瓜还会唱橄榄树呢！”二龙惊讶的几乎跳了起来，人群里就又是哄哄哄的一阵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那娃唱着这两句满场面子的跑，跑到红花面前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他看见红花眼里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