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神剑记 · 第五回 湖光山色两奇遇(下)
这一日,三人终于到了杭州城,此时这杭州城正是占据两浙十三州的吴越国国都,唤作“西府”,与之相对的另有“东府”越州,便是今天的绍兴一带。自唐末以来,这吴越国始终奉中原为尊,只封王而不称帝,中原的逐鹿纷争便几乎未波及这片土地,而这吴越国王钱镠亦是爱兵恤民、勤勉宽厚之君,修水利、兴农桑,又雄略用贤,惠下豪宕,可谓不可多得之贤王,也正因此,这吴越国太平昌盛,日益繁荣,乃是这五代十国间唯一乐土,苏轼便曾论道:“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臣节,贡献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
此时这杭州城已见那后世柳七所写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东南形胜”之观,可谓繁华至极,比之那中原久经战事的神都洛阳尚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易、萧葡与蒋雪映三人进得城中无不为之兴叹,何易叹道:“这般繁盛之景,想来前朝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了!”
三人在城中左看看,右看看,市集之繁盛、街巷之通达、人声之熙攘,无一不是未曾见过之景,甚至觉卖艺人也比以前见过的要高妙得多。三人走着见一处聚了很多人,似乎极是热闹,萧葡本就小孩天性,见状心动道:“走,咱也瞧瞧是什么热闹。”何易本想去寻那湘湖,但想来已到这杭州,便也不需再这般急切,便被拉了来。三人在人群中左挤右挪,终于挤到人群前排,却见里面是两个精壮汉子与一年轻书生打扮人,三人正争得不可开交。
只听两个汉子中穿青布衫的道:“你这厮说我二人偷你包裹,却说说哪只眼睛见了?”另一穿褐衫的附和道:“正是,你倒说说啊!”那书生打扮人满脸愁容,急道:“方才这街上没这许多人,只你二人撞我,我包裹便叫人拿了,却不是你们是谁?”褐衫汉子抢道:“这只你胡说罢了!倘若撞人便是偷东西,那四面围了这许多人,难免磕磕撞撞,却全是偷东西不成?”书生咬牙道:“你,你休乱言这歪理!这街宽如此,方才又人稀,你二人却偏与我行在一边,却不是故意撞我吗?却不是正为了偷我包裹吗?”青布衫汉子仰天打一哈哈道:“你这小厮才满口歪理,大爷我爱怎么走怎么走,撞了是你活该,却与你丢东西是两码事。丢了东西只便是你看不住,却见我拿你包裹了?没见便别缠着我两个!”说着两人便要走,那书生忙上前扯住当先一汉子胳膊,喊道:“这包裹里只几两碎银,两位好汉倘若想要便全拿了去也罢,只包裹里尚有新抓的药材,却是家父病危急需,还望两位行行好,还了我吧!”说罢这书生竟扑通跪地,死死抓着那汉子胳膊不放。那汉子猛一甩见甩不开,狠道:“放了你爷爷胳膊!你那破包裹,就算让你爷爷拿,你爷爷也不稀罕!包裹丢了便自认倒霉,休来找你爷爷晦气!”书生仍旧死死抓着不放,却对围观众人求道:“诸位看官,却来替小生评评理!方才我抓了药挎一布包在这街上正往家赶,哪知叫这两个蛮不讲理的匪贼故意撞了,我赶忙爬起,挎的布包便不见了踪影,偷我包裹的不是这两人却是何人?”
围观众人早已议论纷纷,似这般撞人取物的偷窃之法自古便为盗者所用,以移人注意而撞人,却趁机已将人随身之物抓了去。这时人群中有人道:“你说他二人偷了你包裹,却叫他二人给你搜上一搜,倘若当真在身上,那便是偷了,我辈围观之人也定替你抓了两人送官,但若是两人身上没有,你还需向两人赔礼则个。”众人听了这番话,均觉有理,纷纷附和道:“对,搜上一搜便能真相大白!”那两汉子听了,哪知却面露坦荡之色,道:“搜便搜,倘若你搜着了,我二人便跪地拜你叫爷爷!”说罢当真站定给书生搜了起来。书生仔细搜了两遍,两人身上却丝毫没有自己所丢包裹的影子,不由呆住了。两人大笑道:“怎么?搜了两遍还不甘心?你当你爷爷是坊子吗?赶紧松了手,再跪地上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老子今天就饶了你。”那书生怎肯罢休,气道:“我包裹定是你偷了去,想来是用什么方法藏了,快快交出来!”汉子怒道:“你这狗书生忒也不识抬举,你两个爷爷搜也让你搜了,自己找不出却又说我藏了去,倘若我当真能把你偌大一包裹变没了,我便成天在这街上变戏法了!休再无理取闹,快些让开,不然爷爷揍得你认不得家!”说话间那青衫汉子便挥拳打去,那文弱书生却怎禁得住这八尺壮汉一拳,眼看这一拳便要挨上,何易一个箭步从人群中飞出,替这书生解了这一拳。
那汉子见这书生竟来了帮手,心中先是一惊,但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精瘦少年,心下不由又小觑了起来,道:“狗书生来了一瘦小孩帮忙,今天你两个爷爷一起打!”何易松懈不得,摆开架势就要迎上。这时萧葡也冲到中间,道:“易哥,良哥都别打了!”说着转头对书生道:“良哥你既然从这两人身上搜不出包裹,看来这贼人是另有其人了。不必在此耽搁了时间,叫那真贼人早跑远了,且给这两位赔个礼,咱好去追那真贼人。”说话间萧葡不断给那书生使眼色,叫他依自己话做,何易与那书生均一头雾水,何易正欲开口,萧葡抢道:“易哥你且别打了,师父叫你在外莫惹事你却全忘了吗?再用了那点水拳法出了人命可不好!上回你一人重伤那白鹿教十众人,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便十命呜呼了,今时你拳法又厉害了些,倘若出了人命,师父定不会像那时般只关你一月了事!”何易听来更是摸不着头脑,他虽知萧葡是要解了这一场打斗,但想来这贼人该当就是二人,却不知萧葡这番话是打的什么算盘,竟要放了这眼前的贼人;但他想来萧葡定有什么计谋,便依了她,笑笑不再言语。
那两个汉子听了萧葡一番话,虽不知真假,但听来有眉有目,不可不信。两人心下想,倘若这少年真这般厉害,自己便定要吃了亏,两人其实并不会什么武功,只身体强壮,方才已见那少年从人群中冲出之状和抬手解力之状,细回想来觉这少年该有功夫在身,此时再想萧葡话,两相对比,不由便更信了几分,心中便对这场打斗有些怯了。萧葡又对那书生使眼色道:“良哥,你且给他二人赔个礼,咱好去追那真贼人。”书生看看萧葡,为难片刻,对两个汉子作一揖道:“方才是在下无理,还望多包涵。”两个汉子此时见书生赔了礼,怕何易当真杀了自己,也不便想再占什么便宜,那褐杉汉子一拂袖道:“哼,今天便放了你!”言毕那两个汉子便转身走了,围观众人跟着也散了,只剩下那书生与何易、萧葡、蒋雪映四人。
那书生一脸愁容,为难道:“如今却去何处寻我那包裹?”萧葡笑道:“郎君莫急,你从未说包裹大小他却说你偌大一个包裹,想来该是确叫那两个汉子偷了去。不过方才不在那两人身上,定是另有同谋,多纠缠也无益,不如先放他们走,咱且悄悄跟上,他自引咱们找到了你那包裹。”书生想了想点点头,而后双手一揖道:“多谢少侠,多谢姑娘,在下罗仲丘,却不是姑娘口中的良哥。”萧葡掩嘴笑道:“哈,那只我胡乱随口说的,还望罗郎君莫要见怪。”蒋雪映见那两个汉子走远了,忙道:“这些话且以后再叙,当先要紧的是跟上他两个,且莫跟丢了。”
原来这两汉子正是偷包贼,也确还有同谋。这两人身强力壮,便走在街上专挑带包裹的人撞去,值这慌乱间,另有瘦小灵活之人趁机把包裹拿走跑开,倘若被撞之人当时未发现,这两汉子便也迅速走了;但假使那人如今日罗仲丘般纠缠起来,两个壮汉便蛮横唬人,因为确实不见两人拿自己包裹,往往那人便不敢再追究了。这罗仲丘却是一死性人,况且那包裹中装了他给重病父亲刚抓的药,是以更是执着。
四人跟着那两汉子,在这杭州城中拐来绕去,最终远远见到两人拐进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巷中,萧葡轻声道:“看来此地就是他们分赃处,咱们且先看看,等会儿抓他们个正着。”四人应声便各自躲了,正远远能看到巷中两汉子立定等着什么。等得不一会,接连来了两个瘦小人,每人均拿三四个包裹,罗仲丘看去果见其中有自己包裹,他向萧葡示意下,四人便从暗处闪出,快步奔到巷口堵了几人去处,罗仲丘愤道:“你们这群鼠贼,这次叫我逮了个正着,却还敢狡辩?”那几人正待分赃,见何易四人陡然冒出来先自慌了神,两个瘦小人只偷东西时身手了得,当真打起来却毫无战力,便自躲在两壮汉身后。此时两壮汉回想起适才萧葡所说之话,心中又生了些怯意,但想来如今确是难免一战了,便只得硬着头皮摆开架势,却谁也不敢抢先攻上。何易也不松懈,死盯着两人,准备待两人攻上时好去招架。
三人这般僵持许久,哪知这时巷子一侧房顶有人道:“你这小子快打呀,老夫还等着看你点水拳法呢!”众人看去,见是一花白头发人坐在房檐上,左手抓一大酒葫芦,不时喝上一口,看去一副醉醺醺模样,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从这房檐摔了下来。何易心想:“我哪会什么点水拳法,都只是萧葡唬人乱说的,所学的只少林基本功夫,又学了那破布上内功之法,仅此而已了。”那人又道:“你快点上去打呀,把这几个贼人打个落花流水,快快,把你那点水拳法使将出来,也让老夫开开眼!”何易心中更苦,依旧站定取守势,哪知如何打那根本不存在的拳法。两个汉子见何易只摆开架子却不攻来,不知他卖什么诡计,但何易毕竟年幼,两人看出他面露难色,便大着胆子准备攻上,何易这才招架起来,虽稍显手忙脚乱,但将二人来招一一化解了。两个壮汉只身强体壮,真正打起来却都只是寻常打斗方法,直拳直脚,没什么高深处,毕竟何易算是练过拳脚,此时防身护体自是不在话下。但何易难处却差在经验,他迟迟不攻上便是因为不知如何抢攻取胜,只知招架之法,是以需待对方攻来再一一解开。
房檐上那人喝一大口酒叫道:“老夫还当这点水拳法是什么高深功夫,原来却是‘三点水拳法’!嘿,小子,别只想着拆招,你把你这‘三点水拳法’从头到尾打上一遍,那两个人便招架不来了。”这人看得明白,一眼便知两个汉子没什么功夫,也看出何易功夫虽不精深却有不弱内功,便叫他打上一套拳,加上他内功,两个汉子便肯定抵不住。何易却不解道:“这点水拳法确是胡编的,那‘三点水拳法’又是什么?”房檐上那人仰天打一哈哈道:“你这几招不是那少林小洪拳里的吗?这‘洪’字不就是个三点水吗?快快,从头到尾打上一遍。”他一边说还抬了右手在半空中把那“洪”字写了一遍。
何易这才醒悟,便将那小洪拳从起势开始一招一式打了起来,这小洪拳节奏紧,又刚健有力,再配上他内力,两个汉子果然便招架不得,手忙脚乱间便叫何易一拳一脚打上,他二人出手挡格,却叫何易内力弹开,一招招还是着在身上,这一套拳打了一半,两人便抵不住双双倒地了。何易见两人倒地不起,便做一收势闪在一旁,对檐上那人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何易话音刚落,萧葡便跑来拉上何易手,带他跪下,对檐上那人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何易听了心中一凛,萧葡见他不明便指向那人右手,何易顺着看去,见那人右手失了小拇指,才恍悟这人正是元松;原来刚才这人伸手在空中写那“洪”字时,萧葡一眼便见他右手失了小指。元松听了萧葡话道:“老夫只来看那点水拳法,方才见你们行的善事,才帮了一把,你这小娃怎么还拜起师来了?况且老夫从来不收什么徒弟,快些起来别拜了,反正也是徒劳,白跪半天。”何易道:“前辈可是元前辈?”元松道:“老夫是姓元,你这小子怎么知道?”萧葡恳道:“那便是我二人师父了。我两个是师父昔日旧交何萧两人之后,先父为恶人所杀,经谭峭道士引路来这杭州寻师父拜师学艺,才可报这父母大仇!”何易接道:“正是,我二人一路随谭道长而来,至那扬州府,谭道长突遇急情便先离了去,只留了这一封书。”说着何易将谭峭所写信笺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递上。元松听到这再不是方才那般嗜酒模样,正色了起来,他已知何观止与萧沧济死讯,这两人都同自己交为刎颈,甫一得知便悲痛不已;倘若这两个少年当真是两位故人之后,那收为徒儿自然没什么可推脱。想着他接过何易手中信笺,撕开来看,见纸上确是那谭峭字体,便更觉收两人为徒之事责无旁贷,他将那信收到怀中怅道:“何萧两侠与老夫交为刎颈,二十年前风雨同度、生死与共,到今时每每回想心中仍波涛汹涌。老夫知两故人西去时心中也悲痛不已,如今收你两个为徒,老夫虽不才,但倘若能使你两个学些武艺、刚正为人,来日把这仇报了,也算是些微对得起两侠,使老夫稍感慰藉。”
元松意下已是收二人为徒,何易与萧葡忙磕头行了拜师之礼,元松此时百感交集,他回想昔时与何观止、萧沧济等人同闯江湖之事,而眼前昔人已去,只留下两个小辈,心中慨叹、悲痛之情又加上对两小儿期许之愿,竟落下泪来。良久回过神,何易与萧葡两人依旧跪在地上,元松叹道:“唉,今日见你两个,眉目间分明便是止兄和沧兄模样,真正叫老夫心痛。”说着他向西北中原方向拱手道:“止兄,沧兄,你二人为奸人所害,少丘自闻时便沉痛至今,今日收两兄弟后人为徒,定尽心相授,他日两儿杀奸人,报大仇,正身独立于天地间,少丘也好告慰两兄弟英灵!”
何易与萧葡二人听元松慷慨顿挫之言也已是泪流满面,自二人父母被害至此,这报仇大事终于算是行出了第一步。元松拜了四拜,长啸一声,这一声威震八方,激昂洪亮,一瞬间四处均是惊鸟飞起,尔后他俯身将二人扶起,道:“好徒儿,今日起老夫就是你两个师父了,不过老夫不爱听人师父长师父短的,便唤‘木公’就好。本来老夫单名一个‘松’字,但觉这字听来松散,便把左右拆了个上下,‘松’就变了‘木公’,听来也顺口多了。虽是直乎我名,但有这一‘公’字,便也不失辈分之礼。”何易与萧葡点头记下,萧葡突然想到蒋雪映一直站在一旁,便替她道:“师,啊不,木公,这位蒋姊姊是我和易哥在扬州城遇到的,与我两个情投意合,一路赶来,可否也再给葡儿收个师姐?”元木公向蒋雪映打量去,一皱眉念叨道:“扬州?蒋?”而后连连摇头,道:“那却不行,老夫今日收你两个已经是破了例,不再收了,不再收了。”说着他一跃又跳上房檐,似乎便要走了。
蒋雪映低头道:“小女不需随前辈学武功,只与易哥葡妹能结伴便可。”她本来确也不爱武,只她本就在世间无依无靠,得与何易萧葡两人结伴而来,心中也便生了依赖之感,觉和两人一起这些日来比之前些年独自过活加在一起都快活许多。萧葡见木公竟要走,便吐吐舌头道:“木公莫走呀,我三个可没轻功追上。”木公却真运起轻功远去,片刻便已不见了身影,只声音传回来道:“你们三个好事做到底,把那几个小贼和偷来的包裹一并送去官府,再到湘湖来寻老夫吧。”何易等人无奈也只得答应下来。
那四个贼人已知逃是逃不脱了,只得束手就擒。书生罗仲丘对何易三人一揖道:“仲丘多谢三位出手相救,只家父病卧在床,已耽误不得,便先行告辞了。他日若再见,有何吩咐,仲丘定全力相助。”说着他又一揖。何易三人回了礼,便与这罗仲丘道了别,而后拎起地上散落包裹,将四个贼人双手反绑了,便一同寻路官府而去了。
待得将四个贼人与包裹送至官府,何易、萧葡与蒋雪映才算松了一口气,终于便止了数日奔波,能稍得安稳了。三人一路从杭州城找到湘湖,已是傍晚时分。这湘湖与那西湖,分列钱塘江两侧,隔江相对,也是一般的山清水秀,只不及西湖那般大名气,但却也是有名去处。昔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屯兵抗吴之所,便在这湘湖边城山之上,这湘湖也便目睹了这段跌宕的历史风云。唐时那写了“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句的大诗人贺知章,也是这湘湖畔人士,他那《回乡偶书》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便也是这湖畔之事。
何易三人在这湘湖畔站定,却不知该到何处寻木公,湘湖虽不及西湖广阔,却环着不少小丘小山,要寻人也属不易,此时天色已愈来愈暗,三人心中不由焦急起来。虽说这湖面上倒确有几处渔火,三人一一问来,渔人却均说从未见过如木公一般之人,三人焦急便又添了一分。这水上不曾见,三人便向山里走去,一众小丘小山虽不甚高,却奈何众多,一一寻来只怕要走得一两日,况且此时天色已黑,寻起人来便更困难了几分,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萧葡愤道:“木公怎这般不仁?把我们扔在这深山老林中,天又大黑,却去何处寻他老人家!”何易听了忙止道:“却不能这样说师父,怪只怪我们本事不高,倘若是他寻我们,定是片刻便找到了。”萧葡顶道:“我偏要说,确是他不好,怎说不得?倘若他片刻便找到了我们,怎不来找?只怕正喝醉了酒,忘了还有我这徒儿了。”何易知萧葡脾气,此时如再逆着她说只能火上浇油,便不再张口说话了。蒋雪映却道:“葡妹别气了,此时天黑,我们且先生了火再做打算。”说着蒋雪映扶上萧葡一道寻到一课粗大树干前坐了下,萧葡道:“雪映姊姊,你却说我的话对也不对?”蒋雪映却对何易道:“易哥,你去寻些干木柴来,好生了火。”何易点点头便在周围地上捡些干柴,此时已到了季春时节,哪还有许多干柴可捡,他走着便远了。约莫一刻功夫何易捡了一小捆,远远听到两少女咯咯笑出来,听来萧葡已不气了,何易心中也松快许多,便走回方才那处,先将火点起,再又去寻些木柴以待添火,因三人周围木柴已捡尽了,他便越走越远。
何易边走边看地上木柴,此时天黑,又在林中,是以极难辨路,他走了许久陡然抬身竟发现不闻两少女声音,才知已走出很远,他回头看去,来时走路全看地上木柴,是以曲曲折折,此时全认不得来时的路了,心中暗暗叫苦,便放声喊去,却哪有人应答。原来此时何易距萧葡与蒋雪映之处已太远,何易此时内有不小内力,喊来声音尚能传至萧葡与蒋雪映处,而萧蒋二人却哪有这般内力,是以虽应答,也传不到何易处,何易便觉无人应答。
萧葡与蒋雪映回应何易,却听何易继续自顾自叫喊,知他听不到自己声音,便起身拿了火把向何易声音寻去。另一处何易边喊脚上却依旧不息,他本就不识正确道路,再加此时乱走,便更是越走越偏,竟不知已走到一处崖边上。何易仰头高呼,心中也急,突然一脚踩了空,跌下那崖去。这一踩空,何易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身子下落,尚未明白此时处境。所幸这崖不甚高,等他反应过来已跌在崖底土地上,不由心下一悸,浑身打一冷颤,想站起来却双腿发抖,缓缓才平息下来。他四处看去,见此地极是狭窄,抬头再看,隐约见头顶细细长长的夜空,想来是落入山间石缝中了,心中暗暗叫苦,这夜中漆黑,林间更是暗淡无光,自己声音本就传不忒远,此时落在石缝中却叫人如何寻得,自己倘若轻功了得自是一跃便能出去,可偏偏自己没那般好轻功,只得又扯嗓子喊去,但求有人能听到前来搭救。
何易喊得半个时辰,只觉口干舌燥,已再喊不出来,只好停下,心中却已设想出在这石缝底终也无人发现,而后缓慢惨死之状,不由万念俱灰,连连叹息。哪知正叹息着,石缝顶竟传来人道:“你小子却叹起气来了,这区区矮崖,快跳上来。”何易听来,却是木公声音,忙由忧转喜道:“木公,您老人家可算来了!可是,徒儿并不会轻功,这崖是跳不上去的。”木公却道:“老夫看你颇有内功,这却奇了,你练的是那少林外功,身手却不如何,内功倒不小,可是为何啊?你除这少林外功还练过什么吗?”何易不假思索道:“徒儿只随少林寺一位智苦和尚习过一年的少林功夫,并未练过其他武功。”木公听了一惊暗想:“少林功夫一向是修习外家硬功,于这内功却只待外功精通后才缓缓自然形成,别说一刚练武一年的少年,便即是练武十年二十载的少林武僧,也不必便有这般内力。”木公悠悠道:“你小子实话说来,却还练过何功夫?你这般内力断然不是那智苦和尚授你的。倘若不从实招来,老夫便走了。”何易急道:“徒儿不敢欺瞒,除智苦恩师确是没再随谁练过什么功夫了。”木公起身道:“你小子再不从实招来,老夫便当真走了,你这不明不白的功夫,老夫不收这般徒儿。”
何易听了心中更急,正急切间何易猛然反应过来,木公所说内功当是来自那石敬瑭府中竹林潭底那布上所绘,忙道:“徒儿还曾照一布上所绘图案练过,此时这布正在身上。”木公听了不由好奇心起,不知什么功夫,竟能惊奇如此,使一少年内力非凡,却偏偏绘在一布上任人拿去。他一跃,轻落在石缝底何易身旁,而后手搭在何易腋下,又一跃,二人已站定在了地上。木公道:“把那布拿来老夫看上一看。”何易伸手到怀中将布取出递给木公,道:“这布上所绘图案需叫火烤了才会显出,咱们且去寻葡妹和雪映妹妹两人,她二人处生了火,便好瞧个清楚。”木公看一眼那布知何易所说不假,便递还给他,一跃上了树梢,四处望了一番,复落在地上,再次托上何易腋下,运起轻功,两人便飞也似的奔了去,不一会便见了持火把寻何易的萧葡与蒋雪映两人。何易见了喜道:“我刚才捡木柴迷了路,掉进了石缝里,多亏木公把我救了出来,否则我定是惨死在那石缝里了。”萧葡与蒋雪映见了两人也喜,既寻到了何易,又寻到了木公,可谓一举两得了。
四人团聚,叙了几句闲话,便一同回到了先前生起的火堆旁。木公对何易道:“那布再拿来叫老夫看看。”何易重又取出给了木公,木公将布在火上烤了一烤,布上文字图案果然便显了出来,木公从头到尾仔细看来一遍,眉头一皱,向何易问道:“易儿,这布上东西你可记住了吗?”何易点头道:“只方法大概记在心里了。”何易每晚照布上图案运气已有些时日,是以此时不看那布也能记起方法,但倘若让自己画出来,那便做不到,于那段拗口经文也背诵不出。木公笑道:“倘若让你写你可写得出吗?”何易摇头道:“徒儿只记得周身静脉走法,默写出来却做不到。”木公大笑一声道:“那便最好。”说着他松手将这布扔到火堆中,何易惊道:“木公!这布!”他忙伸手去拿,却哪里还拿得到,那布在火堆中转瞬便化作了灰烬。木公笑道:“你既已记住了,那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可知这布上所载是何功夫?”何易摇头不语,木公继续道:“这布上所载该是一本唤做《太虚臻典》的武学典籍的根基内功和全书纲旨,却不知怎叫你得了去。你且将此事来龙去脉详细说来。”
何易于《太虚臻典》一书却从未听过,便将整件事,从三个士卒如何丢下契丹书信,到与智苦和尚等四人如何一同到洛阳石府,再到几人如何中了笛声迷惑,自己如何在水潭中取出此布,如何与唐九春一同发现布上内容,一一讲给了木公听。木公听了连连点头道:“那便正是一番奇遇了,这《太虚臻典》本就是那九春宫之物,下卷被盗后唐锺便把上卷给毁了。虽说分了上下卷,却只下卷真真正正是几本书,上卷只是记述太虚宫根基内功和修习纲旨的薄薄一张纸,也多亏如此,被盗时才没一并拿了去。而那下卷厚厚几本书,没了上卷却只是废纸一堆罢了。如今想不到又叫你与九春宫后人得了,也可谓失而复得了。那萧家小子和唐家姑娘此时却哪里去了?怎没与你三个一道来?”
何易支支吾吾道:“大哥他留在了那石敬瑭身边,春儿她……”萧葡抢道:“那唐九春是我与易哥仇人之后,此时在何处,谁要管她!再见到了便要取她性命来报大仇。”木公闻言眉头一皱,道声:“哦?竟是锺兄吗?”何易默然点点头,萧葡心中怒意翻涌,便将那日村中所见一股脑讲了出来,木公听罢眉头深皱,深思片刻后伸手拍拍何易与萧葡两人脊背,朗声道:“你两个却先不必想此事,明日起随老夫练武,便可早日报了仇。老夫琴棋书画、阴阳八卦虽比不上那唐锺,但武功论起来却绝不比他差了。”言罢他取出酒葫芦仰头便是一大口,叹了一声又轻声道:“老夫那住处离此地有些距离,今夜便在此将就一晚吧,却是如何?”何易三人忙点头答应。
四人又闲叙些时候,何易三人因连日赶路早就疲惫不已,便在火堆旁各自躺下,很快便入睡了。只余木公依旧端坐,闭目养神,却也已一动不动。这般安安静静,只余下山间夜风和火堆噼啪作响,到得三更时分,何易三人早就睡熟,那木公却一睁眼,朗声道:“你却要躲到何时?”
木公话音刚落,山间便传来一人声道:“果然仍躲不过你。”这声音远远传来,声音刚息,一个黑衣人却已从林中闪出来。木公起身道:“两个孩子认你不得,老夫还认不得了吗?”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少丘兄别来无恙啊。”木公厉道:“你这般伤天害理却是为何?”那人道:“还不是为了这天下?”木公铁然道:“你竟这般大言不惭!”说着便一步抢了上去,双掌运上内力呼呼生风,那黑衣人忙后撤一步,运上内力格去,两人双手甫一接触便如惊雷般轰隆作响,一瞬便折了周遭花木,那本已不旺的火堆也随之骤然便熄了。
二人过招极快,片刻便拆了五六十招,却又招招刚猛,均不敢丝毫懈怠。木公一收掌,复变为拳将要击出去,他所使均是自创武功,以刚猛见长,寻常人往往在十招内便无力抵挡,而这黑衣人武功也自了得,是以两人拳来脚往竟不分上下。此时他这收掌出拳之式唤做“羽翼摧藏”,由汉末三国时那阮籍《咏怀》诗中“羽翼自摧藏”句而来,此式确是一险招,似这般高手对决时却自撤双掌,无异于自寻死路,是以称“羽翼自摧藏”。他甫一撤招便觉那黑衣人排山倒海般气势袭来,压得自己喘不出气,其实这一撤掌正是要寻一时间上的差异,似这般高手过招,两人你来我往便谁也胜不得谁,而倘若两人运足全力相抵时一方却撤了力,另一方便往往因不及收力而用力过猛,不仅铺了空,且极易被自己内力所伤,这也便是“羽翼自摧藏”的另一层深意了;逢此时木公再以拳击出,以新力对上敌人上招的末力,对方便措手不及,虽多半伤不得人,但这样便获了先机。这一整个过程均在眨眼之间,倘若木公出拳太慢便必定为那黑衣人重伤,倘若太快又占不得先机,是以极需对战局的把握才能使将出来。
破他这一招说来也易,倘若内功外功均高于木公,便只顾运力击上去,木公自然就败了;倘若内功外功不及木公或与他相当,便只有闪身脱战,才致不失先机。这黑衣人对木公招中道理很是清楚,而自己无论内功外功最多也只与木公相当,便只得收了招大撤两步,跃到了身后树上,而后道:“少丘兄这招‘羽翼摧藏’已至这般炉火纯青之境,佩服佩服。”木公回道:“你竟又偷学这许多道家功夫,当真不知羞耻。”那黑衣人大笑一声转身便跃了出去,只留下几句话道:“天下武功,自然想学便去学来,却哪有这‘偷’字了?今日一见,遥想当年,实在不胜怀念,少丘兄,后会有期了。”他自知凭自己最多只是与木公打一平手,便先行离去了。木公知这人意图在三个孩子身上,也便守在此地不去追赶了。
木公重又盘坐在三人身旁,独自思索这其中隐情,二十年已去,世态愈发纷繁,该是有人重起夺剑图谋之时了。不觉他想起前时还与唐锺相晤,正自在这湘湖上谈剑论道,便传来何萧二人遇害之信,他自知两人绝非唐锺所杀,定是夺剑之人欲离间几人而做此假戏,只千算万算没料到两人当时正在一处。他之所以不直接说与何易三人,是因知道周遭有人伏着,他也欲将计就计,看看对方有何打算也好摸出其底细来。如此想便慢慢理清了思维,其余事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当先要紧事还是教两小儿武功之事了。他默想间,不觉东方已泛出红光。
未知二十年曾有何事,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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