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ke Snyder的第九个故事类型叫Institutionalized(体制化),简称为I类型。这类故事由原始的“个人与集体”这对天然矛盾衍生,具有广泛的认知度,产生了大量情节精彩、思想深刻的作品。IMDb的评分系统不一定被所有人认同,但是排在前列的作品大多是优秀的,这一点大家不会反对。我们看到,最近几年,排在第一、二、三的,全部都是I类故事(《肖申克的救赎》、《教父I、II》)。这倒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一切源自于人类那个复杂无比的大脑。自然界中,人与动物相比,身体方面常常处于下风。人类之所以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是因为我们懂得如何有效地组织起来——即利用和发挥集体的力量。没有集体,就没有人类的成功。
但矛盾也隐藏在这里面,原因还是那个大脑——这高级玩意常常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道德、法律、各种教条是一件件看不见的枷锁,“对着干”、冲破这些枷锁会让大脑用化学物质悄悄奖励你,让你隐隐觉得“爽”。要是人类没有这种基因,那么社会就不会发展,文明就会停止进步。
如何在“个体-全体”这对矛盾中取得平衡?这是永恒的话题,也是启发故事灵感的永不枯竭来源。
I类型故事必须具备以下三个要素:
Group(组织), Choice(选择), Sacrifice(牺牲)
Group是用来定义“全体”的。除了传统上具体的“集体”,例如军队、公司、家族、学校等,还包括在某个时期或区域内的共同认知,范围很广,从规章制度到各类习惯、习性、偏见、人群差异、地域差异。简单讲,group可以是具体的或者抽象的“牢笼”。
按照group,可以大致把I类故事分为五个小类:
- Military(军队):M*A*S*H,《野战排》,《壮志凌云》,《全金属外壳》
- Family(家族):《教父》,《美国丽人》,《好家伙》(Goodfellas,1990)
- Business(公司机构):《上班一条虫》,《飞越疯人院》,《肖申克的救赎》
- Mentor(导师):《训练日》,《华尔街》,《毕业生》,《穿普拉达的魔鬼》,(中美两部《无间道》也是,这两个故事我们以后再详细讲)
- Issue(社会性议题):《撞车》(2004),《罪恶之城》,《通天塔》
Choice and sacrifice (选择与牺牲)。上段时间新闻中关于同性恋结婚的热门话题,大部分地区的人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是保守的,不赞成在全球占了大多数。这个“集体”的概念指的是数千年人类对婚姻的主流看法。不管如何选择(也不管美国最高法院如何选择),一对同性恋人要么压抑自己的个性,要么面对周围很多人困惑、谴责的目光,很多地方同性恋属于犯罪情节,有的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就算美国高等法院做出了判决、世界各地出现了一些“狂欢”,但冷静下来,即使在最宽容的地方,同性恋人总是觉得自己跟人类的大多数不一样,因为这是事实。即使他周围的人群已经包容了他,但是让他焦虑的是未来的生活、未知的旅行。与众不同永远会带来某种心理压力。
就算正常婚恋也一样。一个人要是到了一定年龄还不结婚,他或她总是能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一个人要是决定单身,天知道他需要承受多少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在美国也大体如此,要是过了四十岁你还没结婚,别人就不会问你“为什么不结婚”,而是会问你“当初为什么不结婚”。
要成为集体的一份子,一个人就必须消灭一部分自己的个性;或者反过来,冲破集体的约束,往往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集体和个人,作为辩证矛盾的两个端点,极端的两种态度都会造成伤害。
不管如何选择,你都得牺牲一些重要的东西,这是I类故事的基本逻辑。正因为需要做出牺牲,所以不管是融入集体还是对抗集体的故事都有教育意义,因为它们让我们了解这个深刻的矛盾,扩展了我们心中的视野,让大家明白任何选择都不容易,让我们知道回避这个矛盾才是反面角色。我们教育的误区之一是认为“人总喜欢学坏”,看到坏的,人就变坏了。允许同性恋结婚,地球人都变成同性恋了;游戏里打打杀杀,现实中就打打杀杀。这是彻头彻尾的错误逻辑。宣扬榜样、空谈大道理的唯一结果就是产生相反的效果,要是说教有用,那么每个人都应该是圣徒才对。偏信说教的人,常常对“坏的事情”恐惧,甚至对“坏的词汇”恐惧,比如中世纪教廷用火刑烧死布鲁诺,他们的恐惧反过来又促成了他们的失败。I类型故事中,恐惧常常是罪恶的源头。
当外部压力增大的时候,人群需要更强的集体。把个体的权利交出来,甚至把个性完全消除掉,这个集体才能发挥更大的力量。二战期间法西斯军队兵临莫斯科城下的时候,不管你是工人还是教师、律师还是医生,都得拿起武器上战场,违抗命令就当场枪毙。这一点,很少有人会说不合适。古人说“乱世用重典”,道理就在此。
二战结束后,在和平的环境中,在生活渐渐提高的时代,个人自由的呼声开始升高。但是个体的惯性小,集体的惯性大,战争向和平的转型对有些地方来说是困难的。有些人享受着权力的好处,而且用不着对付原本的强大压力,于是这些位置就变成了特权。用各种方法来制造和获得敌人,以便维护强力的集体,让没有真实敌人的管理者享受、而无需承担真正的压力,这是很有诱惑力的。但问题是个体自由是人类创造力的唯一来源,我们通过创造而取得进步,在下一次面临压力的时候,新组织起来的集体才会更加强大,才能对抗更严峻的压力。判断总体局势和平与否是关键决策。和平时期必须全力开放、发展、创造,否则等下一次真的需要医生、律师、作家上战场的时候,集体就还是原先那个低水平的集体。
我们回顾历史,这一切都极不容易,可以说代价沉重。个体与全体之间存在一个完美的平衡吗?我猜没有,不可能有。在将来,人类还会不断为此付出代价,因为个体与全体的矛盾与人类共存。
公司的情况表面上不一样,但实质也是类似。不过虽然说商场如战场,但这不是绝大部分普通员工的事。公司的管理者很喜欢用愿景、理想、个人成就等想法来“框”住职工,从而对你实现“体制化”。我告诉你,世界上绝大部分公司的管理者都是有意无意的骗子。没错,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不少创造性的公司,但假如美国埃克森石油公司告诉我能在公司里面实现我的理想,我会嗤之以鼻。拜托,它只是把地球远古时期埋在地下的燃料挖出来让大家烧而已,有些人有这样的理想,但这不是我的理想。如果它offer了我一个job,如果年薪合适,我会毫不犹豫take这个职位。大多数人进了一个单位,通过工作获得一份工资,能够间接与他人交换生活所需,这叫社会分工。就像远古时候打猎,我们不排除有人在打猎中实现自己的理想,但这只是少数人。绝大多数男人出去打猎,是因为必须生活下去,也许活着晚上回来给孩子们讲故事、在岩壁上作画、研究头顶的星空才是他们的理想。
有点扯远了。我们发现,在好莱坞的I类型电影故事中,除了极少数是“个体融入全体”(《壮志凌云》、《教父》),绝大部分都是“个体对抗全体”。原因绝对不是美国人崇尚个人主义。我们必须注意到现在讨论的是I类型故事,像《拯救大兵瑞恩》这类故事不属于这里的讨论范围。弄清讨论范围,又因为故事的情感是属于个人的,主角的活动显然是“冲破约束”才会让读者心里感到爽。遵守教条这种道理谁不明白?但这很难成为一个打动人的故事。任何生物都是自私的,因为基因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希望从集体中得到好处,但最好又能随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要是人人都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么这个集体就是松散的、没任何功能。对于教育来说,刻板的说教还不如让孩子们懂得上述事实来得有效。)
所以像《壮志凌云》这类融入集体的故事不太可能得到高的评价,汤姆·克鲁斯牺牲了什么?好友Goose的生命。那么你会问,《教父》怎么说?确实,《教父》中,意大利黑手党家族(family)的大门向Michael(艾尔·帕西诺)敞开,个体融入了全体;但是影片最后,暗示着家(home)的大门向他关上了,而后者却是Michael内心追求的。他做出了选择,他得承担后果(牺牲)。用美国人自己发明的词汇来说,这是个极具“正能量”的故事。
在现代社会结构问题上,“个人与全体”这一矛盾常常用“自由与民主”来替代表述。你没有看错,自由vs民主是一对矛盾,同样不存在完美的平衡(所以网络上可以永远吵下去)。在这里,“自由”指的是在集体框架内确保个体的创造性,从而让社会能够发展;“民主”的目的是在个体差异之间寻求折衷,从而保证集体具有行使特定功能的能力。极端的民主是多数人的暴政,极端的自由就会陷入无政府的混乱。
大多数国家(包括我们在内——是的,你也没看错)都从原则上确立了:(1)小集体通过协商平衡个人的利益;(2)大集体通过协商平衡小集体的利益;(3)联合国以及其他国际组织通过协商平衡国家之间的利益。至于协商的方式,各地方的做法不一样,协商的效果当然也不同。协商或妥协的要点是:不管如何选择,你都必须牺牲一些对你来说重要的东西,别人才会接受;反之亦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却要得到全部,这不叫谈判,这叫抢劫。
Mentor Institutionalized(导师)子类型。这类故事的“集体”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比如社会对职场、未来、财富等概念的通常看法。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所谓“导师”,这个原型角色是反角(antagonist),而不是导师(guardian)。《训练日》中的丹泽·华盛顿、《穿普拉达的魔鬼》中的梅尔·斯特里普、《华尔街》中的迈克·道格拉斯、《毕业生》中那位Mrs.Robinson,都是主角斗争的对象。他们一开始似乎让主角感受到某个更高层次的全新视角,但最后都露出了背后的真实面目:他们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牺牲了生活或事业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主角选择了与他们决裂。
在这个子类型的故事中,作者必须设计一个隐藏的关于反角的剧情(它可以是暗线——也就是上星期我们说的“故事边界”,或者“战场”,也可以是支线剧情sub plot)。在反角的剧情线索中,他用坏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主角在故事进行到一半之前一无所知(因此读者也不知道)。而且最好的设计是主角在故事前半部分的活动正好被反角利用,这就让读者在故事后面感觉合理的意外并大呼过瘾。比如《训练日》中,丹泽·华盛顿一开始用工作性质劝主角吸大麻、带他去某个地方、又去另一个地方,都是其背后隐藏计划的一部分。
Issue Institutionalized(社会性议题)子类型。这类故事通常包含了四个线索(四个小故事):其中一个是主控故事,另外三个用于支撑故事命题。四个故事用某种偶然性连接,来说明必然性。这另外三个小故事中,常常有一个几乎完全与主控故事角色无关,例如《通天塔》中那个日本哑巴姑娘的故事,目的是为了改善叙事面狭窄的印象,因为沟通问题是“全球性”的。不过伍迪·艾伦的《To Rome With Love》中,四个小故事完全不搭界,用一个罗马街头指挥交通的警察逐步介绍人物出场。那么整个故事的主题是什么?就是“罗马这个地方”。到过罗马的人大多都会喜欢这部影片——包括我本人,但也有大量的观众感觉抓不住故事的要领,它到底在讲什么?
如何表现“冲破束缚”?既然I类型故事是关于个体与全体约束之间的斗争,那么情节表现的要点就在角色的活动不遵守集体规则。我们拿熟悉的《肖申克的救赎》来说,屋顶喝啤酒、建立图书馆、听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这看起来是小事,普通人之常情,但在肖申克监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外还有与整体情节关联度最大的犯人替狱警报税,简直出格。我们从中看到了作者(编剧)高超的选材技巧。正如Blake Snyder在Save The Cat中说的,I类故事的情节特点就是比比看,谁更疯。意思就是说,只要有束缚,就有人会去冲破,有的人不免走极端,这就形成了故事。在学校里,即使是最优秀的学生,也免不了放下功课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许他现在正躲在被窝里暗暗玩游戏、看小说,谁知道呢。
《肖申克的救赎》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所以只讲八个原型角色。小说和电影有不少区别,但总的来说电影的情节基本忠实于小说。
虽然电影比戏剧更加追求“生活真实”,但同小说比起来,电影还是必须依赖戏剧性的紧凑情节以及表演。在故事叙说方面,小说有独特的优点,这是所有其他故事载体无法企及的。因为文字映在眼中只是符号,小说调动的是人的所有感官,而电影的优势只在影音这两方面。有些优秀的小说虽然被搬上银幕(有的还不止一次两次),例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洛丽塔》等,包括《乞力马扎罗的雪》,甚至包括评价很高的《杀死一只知更鸟》,电影都远无法同原作媲美。
当前很多作者写故事的时候,受电影的影响太大,强调什么“画面感”,整天想着怎么描写“打斗”,反而忽略了小说本身的优势——文字本身能深深地锲入人的内心。像“漫威宇宙”这类故事是漫威的娱乐型系列故事(franchise),有一大批编剧为这个工业(生意)服务的,他们根本不担心剧本卖不出去。赚钱是肯定的,但这跟一般作家写手毫无关系。要知道斯蒂芬·金把《丽塔·海华兹与肖申克的救赎》卖给导演只拿了五千美金,《肖》的票房根本就没有收回投资。
这里只讲电影,原作暂且不提,以后有机会我也许会比较一下两者的区别以及为什么。
主题:习性vs改变
中点:瑞德的假释申请再次被拒,让他“有机会”经历随后的越狱事件。
All is lost:能证明安迪清白的唯一证人汤米被典狱长诺顿杀害了。
四个关键角色:
主角protagonist - Red。
导师guardian - Andy。如果没有他的引导,Red也许就落得跟老Brooks一样下场。很多伟大的作品都用这样一种设计:一个非常普通的主角,外加一个不普通的导师(《杀死一只知更鸟》,《了不起的盖茨比》,《福尔摩斯探案集》等),故事的主要事件是围绕后者设计的,而主角从中得到心灵的收获。
Andy
反角antagonist - 典狱长Norton。贪婪是他的本性,受到手下狱警Hadley利用Andy的启发,一个典狱长干起了为自己洗钱牟利的非法勾当。当事情被揭穿,他选择了自杀——回避一切问题的最终方式。
Norton
同谋contagonist - 狱警Hadley。做事根本就没有原则。觉得受到冒犯就不拿犯人的性命当回事,得了好处,一开心,给犯人啤酒也无所谓;觉得Andy有利用价值又把Bogs打残。
Hadley
四个辅助角色:
跟班sidekick - Heywood。他佩服Andy,后者逃狱后,他还对其以前的事迹津津乐道。
怀疑skeptic - Brooks。他觉得已经在肖申克度过了一辈子,出去了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出去。
Brooks
理智reason - Bogs等狱中“姐妹”。他们不是同性恋,而是为了度过难熬的时光。他们只选择容易欺负的下手。
Bogs
情绪emotion - Tommy。作为一个惯偷他很失败,但居然乐在其中;考取中等学历时又觉得自己考得不好而大发脾气。
Tom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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