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的警铃是银色的,轻盈而光洁,风吹过会有几只轻响。但这回不同,塔楼旁的风扇鼓鼓旋转,警铃鸣地整齐,这大概代表居民们又该避难了。
先是西南边的,再是西边的,再来整个镇子都当当作响。家家户户都噪音连天,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几户贫民家的木门本就朽了,这一遭来碎作了三两片,但外面的人还是会先打开连着墙的那片,进去之后再回身关上。
首先进入地道的是镇子里跑得最快的劳动力们。然后是老、弱、病、残、女人、小孩,他们拎锅背碗,但凡有点价值的都被带进了地道。地道的终点,不大的地下室最外围着老人;再是铁青或涨红了脸的病残人口;女人们背着或牵着小孩,满脸都是不安和惶恐;跑的最快的男人们一样的惶恐,聚在中间战栗着议论着。
北边的大国又打下来了,一队兵士大摇大摆,已经在河边扎了营。据说他们手段残忍、纪律严明。镇子的人没见识过这些手段或纪律,因为这座王城旁的镇子一见士兵,代表王城也快被攻破了。不需要候到干粮耗至一半,威胁就会撤至千里之外。王室的谈判极富效率。
人们的议论声渐渐小去,现在是午餐的点,之前的惊恐已经消去,这平淡的一天也没可多议论的事,人们就寻到家人,席地而坐,吃了起来。偶尔声音会大些,但大多时候是四面八方的小声对话。地洞充满了噪音与寂静。
然后寂静被打破了,一名满头大汗的青年提着一杆长枪,背后拖曳一个麻袋,当啷作响。火盆照出他健美的阴影,肌肉的缝隙里溢着陈旧的汗水——他看上去着实费了好大的劲。进入洞口,他把袋子放下,四下查看一番,找到了一个略高的地方,躲开人群站立上去。青年个头不小,在盘坐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再来,他开口了,嗓音嘹亮,洞穿耳膜。
“保卫家园”,他的演讲使用着四个字结束的,没有一束目光游离在外。人们起初还不以为然,吃着干粮,现时都停了下来,盯着那双怒意的双眼。
“有谁愿意与我一起出战?”
人群炸锅了,声音来自妇孺与老人,唯一有力出征的人群却只有咚咚的心跳声。
首先站起的是几位老人,再是几位妇女。接着几名男人起身,把妇女与老人按坐,这后又是几名,直到所有男人挺直背板。山洞从一边看不到另一边,火光被挡住,中间的人群陷入黑暗。
青年手臂上虬结着青筋,他走向来时的洞口,把长枪斜挂在背,从袋中拿出一对剑盾,交给了头一个跟来的人。这武器厚实而坚韧,比想象中重得多。来人手心一沉,终究是接住了它。
男人们脚步越来越慢,他们斜着前踏,看向周边,让自己显得正在前进,从容前进,而又不至于成为队首或队首候补。
“区区数百的军队,难道挡得住我们近万的人潮?鼓起勇气!”青年用一柄长剑与一杆短枪互相撞去,声音激荡。
人群真的鼓起勇气来,冰冷的军械交到了每个人的手上。青年看了看袋子,把剩下的两口刀别在腰后。
午后的镇子实在怡人,小镇设计得并不紧凑,每个路口都可以看到完整的太阳。民兵们直走到河畔,河那边是牧场与模仿,野花丛生树絮翩翩。一路上没有一名敌军,原来都聚在河的浅滩边吃喝着。青年走在前方,靠到浅滩的另一边,那边的敌人察觉到了,纷纷列队排齐。
河滩之战这片因以往战争形成的浅滩很大,毕竟要把王城的河流分摊为及膝的浅水。青年有时间让民兵们也列好队伍。
他的手不住颤抖。他未曾战斗,甚至连日常的矛盾也常用口角解决。他反抗屈辱的热血带领他做到这一步。他紧握着支在地上的长枪,另一只手架在那侧的刀把上。他向上游看看,没有他担心的伏兵,他向下游看看,浅滩那一边的风景收不入眼中。他本想组织一次有效的渡滩,但身后的人只能以勇气大小前后排列——而且失误的有,他没搞到一张弓。他要忧心援军,远处的王城必然有着更为残酷的敌人——虽然赢了这一战,之后也得面对他们,但青年还没想过那时怎么办。
敌人的火堆冒着浓烟,上面架着表情可怕的黄牛,边上架着剥皮后血淋淋的其它野物。
敌人们起先似乎有些慌乱,他们没带盾也没带弓,只能慢慢踩进浅滩。他们的表情随着步伐变为了笑容。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面带笑容,这笑容整齐而划一,僵硬而凛冽,就像这河里冬天的水;这笑容也像野兽,但又少了属于动物的部分。
上流的水过一个小小的缓坡,湍急地冲入滩中,然后化为止水。这战场因此没有水声。敌人营地旁的树上有鸟婉转,民兵中有人小声议论着,但大多没有出声。
太阳要斜照了,东边的天空做着准备工作。青年回过神来,抬起了他的双刀,用刀身敲击着。民兵们激昂起来,传出杂乱的敲击与战后,响声震动天地,水面荡起了博文。青年抽出身旁人的一支标枪,笔直地插入了一人的心脏。血液喷吐得很远,染红了一片水。战吼更加响亮了。
青年指挥着民兵后退,预备用一次冲锋击溃敌军。敌人犹豫了,面目却没有变化,依旧是死去的笑容,民兵们后退极快,等青年终于停下他们时,人们已停在适宜距离里最远的位置。
天色变红了,黑暗从地平线上升起。
敌人一直前行,坚实而残酷的笑容一直没变过,他们的步子已跨在了滩的另一边。
青年的手心里沁出了让他握不住枪的汗,他在上衣擦擦。
“我并非必须一战。”他想,“但我必须一战。”
他向后望望,这个小镇受迫已久,战争的赔款取之于民,战争打了三次,王室败了三次,赋税提高了不止三次。本应衣食无忧的一个镇子已有了饿殍。
“我们备受压迫!”他喊,“我们理应反抗!”
天更红了,烧云如血,染河如墨。
敌人仍在前行,他们发现了什么,脚步踩得更快,更整齐。
军靴的踢踏声令人畏惧。青年未干的冷汗彻底地淋漓。
“我自是胆怯。”他想,“但我又不准胆怯。”
敌人已经架好了武器。青年这才发觉自己的听觉没有因紧张而出错,他的脑中回响着巨大的噪声。即使是身边落下攻城车的巨锥也不及这一半的响。
这原来是议论声。他们捏着武器,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小声地议论着。这议论声不愿消去,似乎人群每一开口,声音就滞留于此一片,它们叠在一起。青年觉得他有了另一个敌人。
敌军越靠近,脚步就越简洁,当队首的五官清晰可辨时,方阵的脚步已经化为一个人的了。
青年有机会仔细观察敌人,他们千人一面。他们剃尽了头发,眉毛稀疏,嘴唇是他们唯一有血色的地方,剩下的都是苍白。他们的眼睛全然没有正视民兵,而是共同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青年可以感受到他们在仰视,他们的视野里也许有一个青年看不到的偶像,每一迈步都是一次膜拜。但青年又觉得不是,那无法解救的狞笑中原来充着贪婪,这贪婪难以感受,但一旦感受到,它又难以令人忘怀。
死尸的军团步步前逼,身后的血云笼罩上来。
那议论声强到无以复加了,青年甚至不明白为何还没有敌人因此倒下。
青年抬起了手,这是准备冲锋的手势,先发夺人。身后的武器声盖过了议论声。
天空失去了紫与黑,回归一片金黄,另一面变为深蓝,月亮明朗地挂着,日月同辉。
青年向后看去,大笑出声,右手抬直了长枪,左手抽出了刀刃。
浅滩中有不少迷途的鱼,他们中总会有几只旅至浅滩变回河流的瀑布,而一往无前地碎作泡沫。
小镇还是安静而祥和。人们的口中有那个青年,但没人知道他是谁,人们也有了更好的谈资,青年便不见了。
自从王国灭亡后,新皇把十倍税改为了八倍税,镇子里充斥着对新皇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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