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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林自幼就想修习长生之术,他觉得人这一辈子实在太短,想获得永恒的生命。
后来,他遇见熙,又觉得这人生委实太长了些。
01
贾林生得好,面如冠玉,英俊挺拔,站在大学讲台上偶尔微微一笑,让底下的女生们抽气声一片。
现在的女孩子够大胆,塞给他手写的情书,发给他表白的微信,还有在上下楼梯时状若无意地碰触,都热烈得让人脸红心跳。
贾林却很平静,他多数时候都心如止水,按课表准时给学生们上课,对教授、副教授的评选也半点也不感兴趣,与外表的清隽超脱很一致。
他在大学校园的花红柳绿中穿行时,脑海中没有哪个异性的影子,全是一本又一本的古籍如复读机般地循环播放。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对哪个女孩有兴趣,却在遇到熙时心动了,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房内“吧嗒”一声,那是心花在开放吗?
那一刻,熙鼻青脸肿、匍匐在地。
这是贾林博士毕业的第三年,他刚好30岁。
他不知道想要修习长生之术的想法最早来自哪里,虽早已知道所有的生命终将走向死亡,却还是像儿时一样,每日参禅打坐,吐纳练功,日复一日地按照自己从古籍中总结出的方式来修行。
遇见熙的那天,是他少有的一次深夜出行。当时他应邀到外地的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结束之后,为了寻访附近一所道观的遗址,就在那个城市多逗留了半天,乘了晚班的高铁赶回来,经过那个烧烤店时,已是午夜12点。
出租车拐到步行古街的朱漆门楼前停下了,他就住在这条古街里的深巷中,是青砖灰瓦的三间旧房,院中一株百年金桂是他最喜欢的。
一年前,他卖了自己开发的两个软件,全款买下这所带院的瓦房,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贾林白衣黑裤拎着麻布文件袋,施施然走过长街。
多数的店铺已关门闭户,仅余灯箱闪烁。只烧烤店依旧灯火通明,店外还支了一溜桌子和马扎,坐满了人。
声音在深夜传得远,烟酒的气息连同烟熏火燎的味道,让从不参加夜场聚会的贾林有点陌生。经过那家店,他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站住了。接下来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但那美人的确凄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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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里,四个高大肥壮的男人正在打人,四个男人都是一米八上下的身高,光着膀子,有两个纹了身。
挨打的是两个姑娘,被拳打脚踢,像两个人皮沙袋。
四周的看客纷纷离了座位,小心避让,怕被波及,地上已经倒了2张桌子,5把塑料凳。
带围裙的中年女人仿佛是老板,她面色焦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试图阻拦,却不敢上手。
穿黑衣的短发姑娘是熙,那时贾林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隔着半条街,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读出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每一分情绪。愤怒、厌恶、失望、不解、愕然、委屈,唯独没有恐惧。
那几个男人喝了酒,面红耳赤,但下手毫不留情。长发女生被一巴掌打在脸上,直接仆倒,头在地上撞出“咚”的一声。
熙也倒下了,是被另一个剃光头的男人一脚踢了肚子,踉跄着撞在桌上,滚落地面,但她紧接着就像鱼一样,翻了个身。
围观的人群中,有3个女孩已经吓得哭出来,倒在地上的长发姑娘也在流眼泪,只有熙的黑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在她看到有只大脚跺向同伴时,像只小兽样,从地上匍匐着冲了过去,瘦瘦的两只胳膊抱住那男人的腿,男人举起拳头打向她的头,被她侧头躲开,又一个男人右后向她踢来,她没有避开,而是狠狠咬在抱住的那条腿上。
随着男人“哎哟”一声痛呼,熙满口鲜血,“呸”地一口吐出血肉,第二口又咬下去。男人拼命想要甩开熙,几个人雨点般的拳脚都向她落去,打头的,有踢后背的,抓她的胳膊往外掰的,她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熙大睁着眼睛挨打,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闪耀着决绝与不屈,似乎觉不到痛,也丝毫不怕,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像一团黑色的火焰,
贾林隔着玻璃窗,被那火焰的吸引,满目狼藉中,他听到自己心脏的“吧嗒”一声,熙在他的眼里充满魅力,那种不计后果、不畏死亡的痛快让贾林困惑并着迷,他如同被光焰吸引的飞蛾,大踏步向店里冲去。
店里的顾客中,有几张义愤的脸,多是女孩,但她们被同伴拉住了,扯着她们小心翼翼地向店外转移,不过在看到逆着人冲向店内的贾林,又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
贾林想在密如雨点般的攻击中将熙解救出来,只能扫除障碍。
那一刻,他的大脑中仿佛有根弦被拨动,“……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每天诵读的经义自然浮现,四个男人的动作如同电影里的慢放镜头般,变成了一帧一帧的,他们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无比清晰。
在他们呼吸与气力收放的间隙,被贾林一推、一拨、一弹、一顶,四个人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重心不稳地分别倒向了四个方向。
03
熙倒在贾林的怀里,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眼,她直勾勾地看贾林,拼命要记他的样子。
前一秒嚣张又残忍的坏人仿佛不可战胜,下一秒就如此轻易地被打倒,围观的人们如同做梦一般,看贾林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恐惧瞬间飞走,他们“呼啦”一下挤了过来。
有打120的,有打110的,连老板娘胆子也壮了,居高临下地指着倒在地上后背纹老虎头的男人说,是他先动的手。贾林被围观群众问到最多的,是他的“功夫”。
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懵,虽说从小就想得到修炼长生的秘籍,也习惯了在能找到的道家功夫、传统医书里,自己安排每日的吐纳呼吸、参禅打坐,但从未学过什么搏斗、拳脚的功夫。
贾林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他就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数学天赋。
别的小朋友还在掰着手指头数一加一等于二,他已经可以脱口而出四位数的加减法。在学会乘除法的运算规则后,他的数学运算能力更加凸显,十几位数的结果分毫不差,仿佛那些数字是生长在他脑中的数字,只要轻轻一摇,就能掉下对的果实。
可不知为什么。他对学长生之术特别感兴趣。没人教他,他便到图书馆,在网络上搜寻各种关于修行的内容。
起初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总以为这个“小豆丁”走错了地方,说他的年龄,只能到儿童馆去看书。
等他报出自己打算借阅的书籍《百草经》、《黄庭经》、《灵飞经》、《坐忘论》……,阿姨们又都是一个表情,嘴巴大张,能塞进一个煮鸡蛋。
贾林知道,这些书现在看得人很少。真奇怪,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多好啊,怎么没有人对钻研这个感兴趣呢?
妈妈对贾林的爱好不予置评,她既不会因为别人的惊叹过分高兴,也不会按老师的建议干涉他的行为。她总是微笑地望向他,温和又纵容。
妈妈说,“去做你喜欢的事,孩子”。贾林偶尔会感到,妈妈似乎并没有真的为他做的事高兴,可她的笑容又不像假的。
事实上,妈妈并不总像看起来那么好说话。每当老师提出想让贾林代表学校参加数学竞赛时,妈妈总是一口回绝。
妈妈的理由是想让他多点孩子的快乐。可是贾林与同龄人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很快乐。同学玩的游戏他一眼就会,同学搞的伎俩他马上能拆穿,同学扯的谎,他立刻能分析出漏洞,那些孩子玩的东西并没有比他看的《上古天真论》更有趣。
04
初二时候,教务主任带着班主任家访,说像贾林这种天生有数学思维的孩子应该参加少年班的选拔,学校打算推荐他。
妈妈脸色当时就变了,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说“不”。
贾林的房间开着门,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忽然尖锐,连声追问学校是否已经将贾林的名单报了上去。
胖乎乎的教务主任瞪大眼睛,赶紧解释,“我们的推荐程序是先征求家长的意见,上了少年班,那就是登上直升电梯。多少家长希望给孩子争取这个名额,但学校认为贾林最有资格”。
妈妈挤出一丝微笑,贾林在柜门玻璃上看到她的笑容客套又无奈,像在医院应付喋喋不休的病人时的表情,妈妈是省立医院的脑外科医生,大家称呼她“林专家”。
“林专家”的头衔光鲜、工作忙碌,却从未忽略对贾林的照顾。虽然贾林省心,但父亲难得回来一次,家里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父亲常年在国家的秘密基地里工作,回来时身边会跟着两个以上的安保人员,妈妈说那是因为父亲负责国家的重要研发项目。
每当别人说起贾林聪明,妈妈总把功劳归咎在父亲的遗传上,这次不想让贾林去读少年班,妈妈又一次抬出爸爸做挡箭牌。
“您看,贾林爸爸在国家的研发基地工作,一走就是大半年。如果贾林现在也离开,这个家可不就分成了三处?”
教务主任堆着笑的圆脸垮下来,仿佛被自己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噎住的模样,这个“亲情牌”打得他猝不及防,
父亲的基地贾林只跟妈妈去过一回,在他六岁时。
去的路上毫无印象,妈妈说他一路睡觉。抵达后的事情贾林记得清楚,他和妈妈在关卡重重的生活区呆过几天,妈妈带他逐一认识大山深处的花花草草,回来时,军车直接护送他们到了机场的停机坪,乘了四个小时的飞机才到家。
父亲只能在每周一封给他的邮件里承担一点责任,在邮件中和贾林聊聊历史,讲讲人类光辉灿烂的文明,每封邮件至少两千字。
当贾林知道真相的时候,不禁有几分好奇,父亲自他六岁起,每周一封的email中,父爱之外,还有多少是源于恐惧?
05
贾林很怕做英雄,随着逐渐成长,他越来越深刻地感到父母更希望他普通和平凡。
他恳请几位拿着手机拍摄的看客删去有自己的一段。也许是贾林的语气太恳切、要求太简单、长得太好看,大家都很配合。虽按自己的想象各自解读了他这个“义举不留名”的行为,却都没有发布有关于他的视频。警方通报中,也应他所求,隐去了真实姓名,只说有路人见义勇为,勇斗歹徒。
这次“见义勇为”,带给贾林的最大收获,是与熙牵了手,同时对自我修行的功效有了新的认识。
在那之前,贾林只觉得自己的感觉灵敏,他知道风的速度、阳光的温度,江上之清风的风力,山间之明月西坠的时刻,却不知还能有这般攻击力。
贾林牵着熙的手,漫步在黄昏的树林中,感受到身畔勇敢的姑娘荡漾出如春水样的温柔,无比感激母亲帮他选择了一条更自由的路。
熙是爵士舞教练,她很爱贾林,但对吐纳呼吸毫无兴趣,打趣他,“你若练成神仙长生不老,我们可就是仙凡两界啦!”
贾林不想听这种话,想一想都觉得心悸。他早已知道长生不可能,在体会了爱情的滋味,感受到情愫在两人之间的流动时的甜蜜和幸福,怎能再回到独来独往的生活,那种清寂想一想都觉得难熬。
因此,当妈妈在他决定向熙求婚的前一晚,说出那个真相时,贾林的心在骤然一紧后,是生生的疼,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茫然又无助。
06
落地灯米黄色的光柱下,妈妈靠在沙发里两只手紧紧交握。她的神情沉重哀伤,完全没有听说儿子打算求婚之后的喜悦,她讲了一个故事。
24年前,妈妈带着六岁的贾林去到父亲工作的基地探望他。
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他们因为相爱走到一起。爸爸很想念妈妈和小贾林,向上级打了申请获得批准,可以接妻子和儿子到提供补给的生活区住几天。
去接母子俩的也是一辆军车,在他们返回基地的途中,司机发现后面有两辆跟踪的吉普车,只好围着山里绕圈子,他和基地联系,并试图甩开后面的车,与迎面来的一辆卡车相撞。
妈妈没事,但贾林大脑受到撞击,当场脑死亡。赶来的爸爸不忍心看妻子太难过,偷偷给妈妈一个智能脑芯片,这是他刚研究出来,却得到命令需要销毁的智能脑芯。
由于世界各国共同签署了停止人工智能开发协议,父亲主持的智能脑芯片研究被立即叫停,爸爸留下了最好的那个产品。这种芯片可以置入任何生物的大脑,能自动连接神经,有主动学习、自我迭代,贾林的手术是妈妈亲自做的,她多想知道小贾林长大后的模样啊!
原来,他只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父亲,违反了职业规则留下的智能脑芯片,然后被母亲植入了那个生机犹存的身体里,代替身体长大。
他从植入的那一刻开始学习,角色认定就是六岁的孩子,所以,他对数学无比敏感;所以,看任何东西都是一遍就住;所以他知道风速温度,他以为是感觉,其实是计算。
这就是他记不住六岁之前的任何事的原因。他以为自己是个有点聪明的孩子,而其实,他只是一枚芯片。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想要长生的信念来自哪里,那是根植于这具脑死亡的身体里、骨髓中、血液深处的挣扎,“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渴望的,就是不曾拥有的。这也是他爱上熙的原因吧?
知道了这些,也就理解了父母的期许。母亲希望他普通,怕的是秘密被发现,父亲想他对人类的历史充满感情,担心他有一天进化成为威胁人类安全的存在。
可是,怎么会呢?人类的爱他体会过,人类的感觉他拥有过,人类的悲伤他经历过,假使毁灭,他也只想毁灭自己。
妈妈应该无数次思考过,要不要说出这个真相,也无数次在心底里酝酿过这段话,她可能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因此她的叙述波澜不惊,但在她有气无力却无比流畅的表达中,贾林感受到“命运”二字的诡谲。
妈妈说,“孩子,别人可能只有一辈子,但如果你愿意,只要换一身皮囊,就可以去经历另一段人生。
是忍受一世又一世的告别与永世不再见的分离吗?他不想。
写在最后
贾林凝望着妈妈银晃晃的白发,抬手摸了摸她爬满皱纹的脸。
他问:“假使有一天,这具身体衰老死亡,而我,也就是被放在大脑中的这枚芯片跟着投入到火化炉1000度的火焰中,会一起消亡吗?”
妈妈轻轻摇了摇头,叹息,“即使你深埋于地下,也依然会记得经历过的所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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