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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京都百姓那,邱明很有神医的名声。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位御医,专为宫里的贵人们看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四十余岁的时候突然请辞,在京都里做了位民间郎中。
现今的邱明已年逾花甲。这年新年,医馆里没什么病人,他也清闲,就在路边站着笑看人们忙碌。
过去的一年,依旧一切平安。
有些孩子没什么事做,就聚集到他的身边,“邱郎中,邱爷爷,讲个故事给我们吧。”他们都知道这位老郎中肚子里装了很多好听的故事。邱明也不拒绝,想了又想,就从北燕开始讲。
他说北燕士兵善战,经常袭扰边境……可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少年打断了:“邱郎中,不对不对,北燕早就对我们大梁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哪有那胆子啊。”
邱明笑了:“现在没有,但以前有啊。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是御医,才四十岁。
(二)
皇帝让他随军北上,为宣阳王治病。
宣阳王江怀佑,早年随着皇帝南征北战,推翻了前朝,现年不过三十多岁,却是满朝唯一一位异姓王。这次北燕犯境,由他带病出征。
原本,无论谁带兵出征也不应该让宣阳王这个病人去,可北燕出了一位骁勇的大将图拉。原本出征的永安侯怎么也是位常胜将军,却连吃了几场败仗,无奈之下只得传书给朝廷:臣斗胆,请宣阳王亲出。
皇帝犹豫良久,又召了宣阳王问他自己的意思。宣阳王答:“臣去吧。”
他没拒绝的理由,总不能在京中坐看战事吃紧百姓受苦吧。
皇帝到底放心不下他的身体,就指了邱明随军而行。同时还给宣阳王下了一道死令:若不取胜,不论发生什么,绝不许班师。
这么说,是因为皇帝的身体已经很差。他大约是怕自己驾崩的时候,战事还在继续。
宣阳王应下了。于是邱明这个御医骑着马,跟着二十万大军踏上了北上之路。
(三)
邱明是很忧愁的。燕人是游牧民族,高大又凶悍,前朝时就频频袭扰边境,甚至一度让前朝皇帝俯首称臣。新朝建立后,两军试探性地交过几次手,可这般大举进犯,还是头一次。
他一来担心梁军能不能胜,二来担心这位带病出征的异姓王,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可他太小看宣阳王了。
几次试探性的交手后,宣阳王基本摸清了燕将图拉的能力,出手再不留有余地,连胜数场。那位心高气傲的北燕大将也派来了使者,想要和谈。
战事一切顺利,可宣阳王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邱明也能料到这个结果。他医术再怎么精湛,养病养病,病是要养的,战场哪是养病的地方?眼看着燕使前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这边燕使求和,那边京城就传来了消息,皇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太子登基。
按照惯例,国丧的前三个月,是不能动武的。从来信中看,满朝都是和谈的意思。就连军中的将军们,也都希望早日和谈班师。
可宣阳王看着京中的消息,却久久不语。直到有位姓赵的将军忍不住开口询问,他才抬起头来:“继续打,不回。”
“王爷!”赵将军大着嗓门喊了一声。这可是和满朝文武对着干,何况国丧时期继续动武,可不就是给了那些文官们一个现成的罪名。
“你们觉得北燕是诚心和谈?”他平静地问了一句。
“那肯定不是。”将军们齐齐摇头。
“那就是了。”他说,“我写信和陛下说明其中利害,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继续打就是。”
一直在旁边当空气的邱明急了,“不能再打了,王爷的身体……您要回京养病!”
将军们也纷纷应和,军帐中一时像塞进了三百只鸭子在嘎嘎乱叫。
宣阳王似乎被吵得头痛,按着头打了个手势,军帐中又顷刻间静了下来。
邱明看着他望向自己,问道:“如果不回京,以我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王爷……”
“你直说就是。”
邱明感受着周围将军们灼灼的视线,心里发苦,斟酌着道:“大约……大约五六个月吧。”
话音未落他就被赵将军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把人放下。”
那赵将军又立刻把他放下了,听话地简直可以用乖巧来形容。
“五六个月,够了。”宣阳王倒是一脸平静,重复着,“足够了。”
够什么!够你去见阎王吗?!
邱明在心里直骂,可又不敢明说,只能劝:“王爷还是应该回京,好好养着,这样能……”
“能多活多久?三年?五年?”
邱明又感受到周围射来的灼灼视线,一时间压力山大,“……嗯,差不多的。要是好好养着,七八年也是可能的。”
一位钟姓将军道:“王爷,听御医的意思,您确实应该早点回京。”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劝说。尤其那位赵将军一脸焦急,看样子巴不得立刻把宣阳王绑了送回京城。
宣阳王看着他们,似乎是被气笑了,“好啊,我回去了,图拉再领兵来犯的话,谁挡得住?是你赵义,还是你钟尧?”
他一连点了六位将军的名字,那些将军的声音便弱了下去,面面相觑间,都红了脸。
“图拉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将军。”见他们都闭了嘴,宣阳王才又道,“现在回京,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年,如果我死了,他还在,新帝又年幼,朝廷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若是又出了新人也罢,如果没有呢?你们敢去拿国运赌?”
军帐中彻底静了。赵将军张了几次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十年。”宣阳王闭上了眼睛,“这一战,图拉死,燕王死,斩尽北燕五万王军。他们十年无再战之力,才可班师。”
邱明愣愣的,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够了”是什么意思。
他想用自己几年寿命,换边境数十万百姓十年安宁。
十年后,下一代的孩子们足以长大。那时再如何,就看下一代的造化了。
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邱明真想骂他一顿,连尊称都忘了,“你你”了半天,最后一甩袖子走了。
真勇敢啊。他想,他大约是唯一一位敢给异姓王甩脸色的御医了。
可宣阳王似乎一点都不生气。他再去问诊的时候,宣阳王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像只温顺的猫,一点都不像二十万铁骑的主帅。
大军继续进攻。燕王几次派了使者和谈被拒后,大约终于明白了梁王朝拒降的意思。同时京中来信,新皇允大军继续作战。
邱明心里明白,现在的朝廷根本不是幼帝做主,而是那位永安侯。当时他请宣阳王亲出,又允许大军不顾国丧继续作战,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就很难说了。可他只是个御医,无法过问政事,也不敢问。
(四)
五个月,宣阳王说到做到。梁军铁骑踏入北燕王庭,斩燕王,射杀图拉,又杀尽五万王军。新任燕王吓得魂飞魄散,率残余部众向大漠深处逃去。梁军大获全胜,不日班师。
宣阳王倒下了,烧得人事不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军中特意准备的药材不够了。
邱明急得掉了几把头发,连夜拉着赵将军带了一支小队进城买药。其中几味药材价值不菲,邱明的银两根本不够。知情的将军和士兵纷纷掏了自己的腰包,有钱的拿碎银,没钱的拿铜板,就这样凑了一大堆。几名士兵脱了甲胄,就那么兜着小山一样的一堆铜钱和碎银进了城。
邱明进了城,硬生生砸门砸醒了药铺的掌柜。征战在外的将士们自带着煞气,把那掌柜唬了一跳,连忙陪着笑说自家的药材都是极品各位随便拿就是。幸运的是,这家药铺的药材很全,至少这次应急足够了。
邱明拿了一堆最好的药材。那掌柜左看看右看看,大约明白是军中的哪位大人物生了病,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腰板又直了起来,怎么都不愿收钱,非要把他们轰出去。幸而随行的士兵拦住了那掌柜,才能让那两位士兵把那一大兜铜钱倒出去。
“给多了,你们给多了!”那掌柜冲邱明喊着,“我家的药品相不好,要不了那么多,随便几个铜板就够了。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个庸医!”
邱明:“……”
刚刚是谁说的自家药材都是极品来着?
士兵不理他,自顾一股脑儿哗啦啦地倒钱。
倒完了钱,说声“打扰”,他们急急忙忙地就要走。那掌柜又喊住了他们,跪在地上,手心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小布包。
“这是草民前不久去寺庙请的平安符,开了光的。一点心意,请大人们收下。”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恭敬地磕了头,“草民帮不到什么忙,只希望那位大人能够平安。”
士兵们也红了眼睛。赵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平安符,郑重地向掌柜行礼。
邱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混乱中把平安符塞进宣阳王被子里,怎么施了针,怎么熬好了药,怎么灌进他嘴里,怎么守了三天等他醒过来。
宣阳王大约是被哭声吵醒的。平日里杀敌无数的几位将军,已经连着哭了三天,那声音活像天边滚来的闷雷声。见他睁了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会吵到他休息,立刻瘪了嘴住了声,配上通红的眼眶,一个个活像被欺负了的小媳妇。
“……哭什么,没死呢。”宣阳王揉了揉眉心,“这件事尽量压着,别让……”
邱明憋了几个月的话,终于骂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瞒着全军?闹这么大动静哪能瞒得住?你还能一天骑着马跑几百里?管好你自己吧,仗都打赢了,你撑着别死军队就不会乱了……”
骂着骂着,邱明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个泼妇,赶忙收了声。眼里好像进了沙子,他胡乱揉了揉眼睛,一甩袖子就出去了。
真勇敢啊。他想,自己大约是唯一一位骂了异姓王还没被问罪的郎中了。
可他到底还是高兴的。
不只是他,士兵们也欢呼雀跃。几名火兵自告奋勇要为宣阳王煮药膳——可他们做饭素来奉行着“能吃就行”的准则,哪会做什么药膳?几个人拎着勺子为该放多少盐大吵一架,差点撸袖子打起来,气得赵将军冲过去赏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巴子。
可宣阳王这一病,就没再起来。还想让他骑马回京当然不现实,几位将军商量了一下,奢侈地买了辆马车来。
可即便如此,宣阳王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重,邱明费劲了心思几次把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之后,终于问:“王爷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
他沉默良久,望向马车的帘帐,似乎能透过那层帘帐望到遥远的京城。
他轻声说:“我想回家看看。再看一看。”
儿子出生时,他不在。
女儿出生时,他也不在。
终于能回到家里,答应陪女儿过一次生辰,北燕来犯,他又挂帅出征,仍然不在。
那天夜里,邱明偷偷地大哭一场。他跪在地上,对着上苍拜了又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真有神的话。
求求你,让我救他吧。
他只有这个心愿了。看在他护了边境百姓十年平安的份上,求求你,至少让他撑到回京吧。
(五)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苍天垂怜,或许真的是那位掌柜送的平安符起了作用,宣阳王真的撑到了回京的那日。
邱明帮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和钟赵两位将军一起,把他送进了宣阳王府。
这么做是不合规矩的,他们心里都清楚,于是三人一起进宫请罪。
年幼的皇帝没追究什么。但面对邱明的请辞,他答应了。
景和元年,十月十六日,京城飘下了第一片雪。
景和元年,十月十六日,宣阳王江怀佑薨。消息传出,全军缟素,百姓哭声震天。
十年。十年。
十年后,皇帝以雷霆手腕,接连拔了几大家族,换了一朝臣子,把权力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再不是当年的稚童。
十年后,宣阳王的儿子接过了父亲曾经握过的兵符,再整边军。
十年后,当北燕终于缓过气来,再次袭扰边境,又被新一代的将军们率领铁骑踏入王庭。曾经不可一世的燕王,终于向皇帝俯首称臣,跪着递上了降书。
(六)
“我记得宣阳王的。”一个小女孩坐在邱明身边,“阿爹给我讲过他的事。阿爹说,如果不是他,当今陛下……”她瑟缩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又换了个说法,“当今朝廷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邱明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记得就好,记得就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忘的。”
他说着,突然前路传来一阵喧哗。一列马车,一批奇装异服的人和朝中的大人们一起走了过来。
是北燕的使臣进京了。
他们借着新年,带来了岁贡,为首的燕人正一脸谄媚地笑着,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着什么希望两国永远交好。
邱明笑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天上飘下的洁白的雪花。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百姓们踏着雪忙着贴上桃符,以求镇鬼驱邪,祈求新年安泰。
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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