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提到理想,世上有一种理想最“高”。
攀登珠峰。
其他世俗的个人理想和它一比都算个球,因为它确实太纯粹、太纯净。
但如果今天Sir告诉你:
珠峰,也是世上最高大的一座垃圾山。
你信吗?
不由得你不信,最近有部新出的纪录片。
说的就是这座垃圾山,和山上一些“捡垃圾的人”——
《珠峰清道夫》
Death Zone: Cleaning Mount Everest
虽然看过的人不多,但这片豆瓣已经9.1。
可想而知,在珠峰捡垃圾,得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那必须不是一般人。
他们是生存在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
也不是所有的夏尔巴人,而是其中的一部分。
纪录片就是从这“一部分夏尔巴人”,即将上山扫垃圾的故事开始讲述的。
但在说它之前,让我们把时间拉到更远的(将近)70年前。
因为珠峰的圣洁不知几万年。
但珠峰的脏,却是从那时开始的。
1
第一个,到第N个上山的人
1953年,世上海拔最高的地方,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身影。
一个西方人,带着一个夏尔巴人随从。
他的脚下是珠穆朗玛,大地之母。
他张大嘴巴,因为氧气稀薄,也因为激动,感觉自己完成了某种隐秘而伟大的事业。
他名叫埃德蒙·希拉里。
他没想到很多年后,登珠峰已经要排队。
因为他的一个纯粹理想,激发了无数后来人的梦。
现在大家都知道,有很多登峰勇士牺牲在珠峰。有的人遗体被带走了,有的人永远留在了珠峰——50多年后,珠峰留下了150多具尸体。
但很多人不知道:
所有来珠峰的人,也在这里留下了45吨垃圾,以及,数不尽数的屎。
《珠穆朗玛,世界上最高的垃圾场,左边是尸体,右边是屎》
《触目惊心!珠穆朗玛峰上无人掩埋的尸体,成为登山者的路标》
先说尸体吧。
如果说理想者的灵魂可以不朽,但血肉之躯却无处安置。
南坡珠峰大本营,附近就有很多尸体残骸。
有的陷入冰,有的埋入石头,似乎已经和自然合为一体,成了珠穆朗玛峰残忍的一部分。
理想会不朽,但残骸会发臭,细菌会扩散到水源里。珠峰的水源,已经不像理想那么纯净。
更不用说排泄物。
先别问“为什么乱拉屎”,因为珠峰本来就没厕所。
勉强称得上是的,是一些公用帐篷里配置的,桶。
因为只有桶,所以桶常常是满的,如厕前,人们需要取块布,绑紧口鼻防臭。
不想用桶的人,会自备空瓶、空盘、漏斗(女用)和空塑料袋。
要知道在珠峰,拉屎不是最重要的,训练和攀爬才重要——因为几乎要花费40天。
这么长时间,又在极端环境下,人也不可能每次都回帐篷解决,所以很多人会选择露天。
露天方便,屎尿会干化、结冻。
假以时日,会被风雪覆盖,陷入冰山,成为珠峰的一部分。
污染,就这么慢慢形成了。
在讨论环保的问题上,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上了珠峰,就是生死攸关,确实很难坚持环保。偷氧气瓶、见死不救都时有发生,更不用说排泄这样的“小事”。
在这个环境中,随时会发生生命危险
我们所能携带的只是呼吸
被采访的夏尔巴人这么形容
有些登山位置一脚踩下去,可能都是移动的冰瀑。
因为特殊情况需要深夜攀登,那状况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抛开山的危险,还有身体的造反——高原反应。
头痛、疲倦、晕眩、呼吸困难乃至幻觉……痛苦一波波袭来,似乎无休无止。
当1953年,第一位登顶的埃德蒙·希拉里终于下山,他这么说:
“我们搞定这混蛋了!
(We knocked that bastard off !)”
他再也没爬过珠穆朗玛峰。
2003年,83岁的他又说了一句:
“这年头,珠穆朗玛峰上尽是狗屁。
(It's all bullshit on Everest these days.)”
看得出他很尊重珠峰。
所以他晚年一直致力慈善,成立了喜马拉雅基金会,每年筹款25万美元,帮助贫困的夏尔巴人接受教育,同时发起一个造林工程。
教育和环保。
多年以后,他终于意识到理想制造的麻烦——
人们为了登峰造极,逐渐让珠峰失去了开天辟地后一直保有的纯洁。
对,说到这,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2
第一个,到第N个想下山的人
刚才我们说:1953年,世上海拔最高的地方,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身影。
但第二句我们错了。
应该是“一个夏尔巴人的向导,带着一个西方人”。
外国人是埃德蒙·希拉里。
而那个夏尔巴人,叫丹曾·诺盖。
丹曾·诺盖于珠穆朗玛峰顶,1953年
几个笑容,就足以展现这位夏尔巴人的淳朴。
他是第一个闻名国际的夏尔巴人,从此奠定了西方人对夏尔巴人的印象:
单纯、和善、坚忍、顺从。
最奇妙的是,体格超人。
他们可以背着山一样的行李走来走去。
能负重没啥,但夏尔巴人是在低氧环境下背,背了还能往上爬。
体能简直是谜。
有科学家甚至跑去珠峰大本营,给夏尔巴人抽血做检查,就想发掘他们身体的秘密。
英国科学家Denny Levett,研究过夏尔巴人的细胞后说:“他们的身体就像低能耗汽车,用更少的氧气,可以产生比普通人更大的能量。”
所以,夏尔巴人的高原反应很小。
他们也不怎么怕冷,《珠峰清道夫》中,一个夏尔巴人清晨洗完澡出来,就光着膀子到处跑。
在山上,如果有人骨折,只有他们能把伤者带回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绝境之地上诞生的人,体格可想而知。
也因此,于夏尔巴人,珠峰是神圣的。
在他们的家和大本营,到处都是神像。
山上,决不能讲粗口;过了某地,就不能屠宰动物。
讲真,听起来夏尔巴人就像汲取了天地灵气的精灵一样——
强大、淳朴、虔诚。
但夏尔巴人到底不是精灵。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有着普通人的一面。
比如,需要钱。
夏尔巴向导协助一趟2个月的远征,能拿到5000美金报酬;
但这个工作风险太大,如果向导遇难,家庭获得的政府抚恤金只有400美元。
女人都在极力阻止男人上山挣钱。
但男人和男人们的孩子,难免被钱吸引。
他们可能会学爸爸去登山
登山圈有这么一句话——
“只要有钱,夏尔巴人抬你上珠峰。”
夏尔巴人背着受伤游客
钱与虔诚,这两件东西一直让夏尔巴人很纠结。
一方面他们需要钱,一方面,他们又害怕亵渎信仰。
所以虔诚的另一面,可能是暴怒。
2013年4月27日,100多个愤怒的夏尔巴人,差点打死3个游客,世界震惊了,新闻铺天盖地。
100个愤怒夏尔巴人袭击珠峰登山客!
是什么驱动了珠峰上的100个夏尔巴人袭击西方登山客?
珠峰暴力:夏尔巴人的叙述
登山者们第一次发现,即使给钱,夏尔巴人也是会生气的。
在纪录片《高山上的夏尔巴人》中的这段视频中,我们看见一个登山客连声道歉、下跪求情,却无法平息数十个夏尔巴人的怒火。
一巴掌,一脚踹,在跪倒后还上前踩踏……
表面是野蛮,实则是“底线被触碰”——
矛盾这样开场:三个登山者(没有雇佣夏尔巴向导)在攀登过程中,看见了夏尔巴人的绳索——上头领队在固定绳子,下头几个夏尔巴人在等待。
对登山客来说,动别人的上山绳索是很危险的,但一位登山者跨过了绳索。
这个挑衅的动作激怒了夏尔巴领队,争吵中,矛盾激化。
我跟夏尔巴领队吵着,我队友回来了。他靠近了栓绳,还没出声,夏尔巴领队就大喊着朝他挥舞冰镐,想打他。
我队友就用尼泊尔语说:‘操你妈,你想干嘛(What are you doing motherfucker?)’。
——欧洲登山客Ueli Steck受采访时叙述
这句骂人母亲的话,狠狠刺激了夏尔巴人。
我早就跟你说过
在山上不准讲脏话
一年后的2014年,夏尔巴人又一次暴怒。
一场雪崩杀死了近16个人(其中9名夏尔巴人)后,他们开始罢工。
登山者又一次上不了山,一位不开心的登山业老板说:
这帮人毁了我们的生意
一个登山客这么说:
在我看来这就是恐怖分子
在他们眼里,夏尔巴人变了。
从友善听话的随从,变成了无理取闹的恶人。
但其实,夏尔巴人是变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圣山。
一个夏尔巴老人眼里含泪的说:
从前村人耕种马铃薯为生,靠天吃饭。
现在人人登山,到底为了什么?
我们应该回到从前的日子。
他们想回到“从前的日子”。
他们想从山上走下来。
3
上山的理想者,下山的清道夫
矛盾总代表着革新。
这已经不再是埃德蒙•希拉里或丹曾·诺盖的时代,那个时代,勇敢的登山者们找寻着理想,友善的夏尔巴人挣着钱。
但对珠峰而言,这仍然是夏尔巴人的时代。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名称变了,我们需要记住一个新名字:
纳姆加尔·夏尔巴。
他的故事发生在2010年,是夏尔巴人发怒的三年前。
纳姆加尔·夏尔巴
纳姆加尔长相平平,不高不壮,一看就不是什么人中吕布。
但他履历不简单。
登山家:经验丰富,曾6次登上珠穆朗玛峰峰顶。
救人英雄:2006年,他在珠峰成功救下一名南非游客。
Youtube上保留的2006年纳姆加尔采访
好导游:他一口英语讲得比表妹还好。
最后的身份才是重点——
珠峰清道夫。
纳姆加尔发起了一场清理珠穆朗玛峰的公益行动,召集了20个夏尔巴人上山打扫垃圾。
除了清理,他们还有一项任务——有人花钱雇他们,爬到海拔8000米左右带两个遇难的西方游客遗体回家。
一个队员问为什么要做清道夫,他只说:
我知道经济回报并不多
但是这项活动社会意义非凡
2010年5月8日凌晨,纳姆加尔的清道夫队伍,带着责任感和几条念珠,从珠峰大本营出发。
刚在深夜爬过昆布冰瀑,他们就发现下边有雪崩,三名攀登者不幸遇难。
在二号营地(海拔6250米)外,他们见到一个孤零零的背包。
四处搜寻,但最终只找到一具安静躺在雪地里的遗体。
他们只能继续前进,因为在山上遇到不知名的死者,除了致哀别无他法。
一是因为成本:要把一具沉重的尸体带回大本营,实在太难。
二是因为尼泊尔法律:如果没有家属授权,谁也不能处理遗体。
(所以在珠峰大本营外才会有那么多残骸,无人认领和埋葬)
纳姆加尔把一波队员留在了二号营地——这个营地可太脏了。
躲在冰缝中的热水瓶。
被雪压住扯不出来的布。
卡在冰地里的燃烧器,像地雷一样,绊倒一个就可能是一条命。
不久,在二号营地驻扎的清道夫纷纷患病,原来,这里的冰水被垃圾和秽物污染,非常脏。
但他们只能喝这个。
一个清道夫想喝果汁(他带了果汁粉),便用冰水和手指搅拌。
怎么不洗手?冰水都是脏的,手算啥。
怎么不烧水?没钱买燃烧器啊。
我们不能用手搅拌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即便头痛咽痛、失声失眠,他们还要在二号营地待一个月。
因为垃圾太多……
而继续前行的纳姆加尔的队伍,又遇到了风暴。
队员都不走了,感觉太危险。
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危险的情况
回头的队伍这么说
只有纳姆加尔打算继续爬,他决心一个人爬到海拔8016米,带回一具俄罗斯人的尸体。
爬山中的纳姆加尔
他所经历的困难,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们只知道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遗体(已经被冰封住)。
纳姆加尔用冰镐敲了两小时才将它凿出,在拖行遗体500米后,他也脱力地倒在了雪地里。
如果不是万幸被人发现,他必死无疑。
我以前从没哭过
精疲力尽的纳姆加尔
对了,说到这里,有必要给你看看珠峰峰顶的样子。
2010年5月22日,纳姆加尔第七次攀顶,他与清道夫们拍下了当时的景观。
峰顶,再也没有一片白茫茫,满是人类征服的痕迹——
清道夫没法带走所有的经幡旗帜,只好背着一堆废弃氧气瓶走了。
下山时,他们将垃圾分类、打包。
找到的两具遗体,会有直升机分两趟送下山。
而这些垃圾,则必须由清道夫们,一个个,用人力慢慢背下去。
看着这些渺小、艰难的身影,相信你和Sir一样,一定深有感触
夏尔巴人下山了,片中从头到尾,他们没流露出对谁的责怪。因为他们理解,登珠峰身不由己,连他们自己也会扔垃圾,这没办法。
他们只能尽量上一次,就捡一次。
时间来到珠峰清道夫行动的三年后。
2013年4月27日,在南坡二号营地,夏尔巴人暴揍了西方游客,第一次让全世界知道,他们不会每次都回报以微笑。
与此同时,纳姆加尔正在登山。20天后他成功登顶,这是他第10次登顶。
但不久,他就在北坡海拔8300米倒下,永远停止了呼吸。
登顶珠穆朗玛十次的纳姆加尔·夏尔巴逝世
为纳姆加尔默哀。
不知道没有他的存在,珠峰清道夫的活动会不会停止。
但即使有,相信他们捡垃圾的速度,也没有大家丢垃圾的速度快。
人类攀登珠峰至少65年,这么一小群夏尔巴人,能带走的垃圾不过九牛一毛。
珠峰,曾是地球上最纯净的地方。
为什么当它遇到了人类最纯净的梦想,就脏了?
所以关于“梦想”,Sir想说:
再纯净的梦想,也是有“垃圾”的。
在前面与夏尔巴人的争执中,一个老登山客对着镜头差点流泪,因为他没办法登顶,“让家人为自己骄傲”。
前不久,网上放出了如今的青海省茶卡盐湖。
可曾几何时,人家是这样的。
是,我们总想通过实现梦想,让人生有价值,让家人为自己骄傲。
但“不为后代着想的梦想”,会不会很傻、很狭隘?
《珠峰清道夫》的开场白,有一段夏尔巴人的祷告:
大地母亲,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征服,是为了服务。
请原谅我们过去的行为,让我们做出补偿。
所以,珠峰其实也可以是一个比喻。
如果你也有一个纯净的梦想,Sir希望那是“纳姆加尔式”的——
学会“上山”,也学会“下山”。
世界最美的样子,就是“好像我们从未去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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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汉斯寂寞
网友评论
我要征服珠峰出名
我要靠名气赚钱
我要安全活着登顶
但我们逐渐变成“上帝”的同时 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初衷:看看这世界上最高峰上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