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不到的人

作者: 影月琥 | 来源:发表于2019-04-05 15:56 被阅读83次

    正月十四,堂姐打来电话,一定要我带了父亲和家人到她家聚聚,高高兴兴过个节。堂姐在电话里说,大爹天天在家里念叨他,老兄弟已是三年没见着了。堂姐又说,大爹快八十了,我爸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以后是见一回少一回,趁着过节,让他俩见一面吧。堂姐如今做了祖母,她总算如归巢的燕子,不再如往年一样南下广州打工,重复流水线上的辛劳。落了屋的她,如今专心在家带两个孙女,照顾两个老人。她电话里和我拉着家常,言语间很是诚恳亲热,说得我心里也热乎活泛起来。因了总总原因,这些年,我是怕过年过节的。往年间,借着学校要开学,我会提前到学校把这天当作平常日子混过,并不理会其他人,或许因为年纪越大,越像父亲的性格,我慢慢觉察习惯稍微冷清的日子很有必要。电话里和她闲话一番,在挂断电话之前,大姐再三交代我必须把父亲接过来。

    接电话时我正在言程公园消磨时间,正月间公园里没什么人,刚下过雨,温度很低,除了几株竹子还有点绿色,满眼枯黄,落叶遍地,春意尚在泥土中孕育,春影踪迹难寻。挂断电话,我又各处瞎逛了一圈,终于还是拨了父亲的电话,电话照例是没人接。又打了几通,总算接了。

    “大姐接您明天去过十五,您去不?”

    “你给她说,我晕车,的确去不了。”他的答话果然和我猜的一模一样。电话里他又絮絮叨叨七扯八拉说了不少话。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会说来的,一方面是真晕车。再者,因了那年父女闹隔阂,我觉得委屈,忍不住在大爹面前“告了一状”,大爹丢了家里的事转了几趟车来劝解他。可惜两兄弟性格秉性都刚烈,大爹说话又太直。父亲耳朵里听着,心里是不服气的。他嘴里不说,内心别着气,总觉得没人理解体谅他,从此就躲进自己的世界,性格愈加古怪,他不屑于和人交往,身边唯一的兄长也不再走动。这几年间,大爹做了曾祖父,添了两曾孙,父亲也不曾去瞧过一眼——他倔强地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电话里除了存有我的号码,其他人的电话也不曾存,别人打给他,他也不接。他不许任何人向他靠一步,而他自己更是表现得决绝。哪怕心里一万个挂念,嘴里也不软一份一毫,行动上也不露一点痕迹。

    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这世间,除了我,哪还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他?

    第二日睡足了懒觉起来,又打给他,“收拾收拾,我已经到路上了,来接您!”我语气里是不容商量,这次他那边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好像是不得不照顾我的情面。为了这句话,我等了三年才等到这个契机。我知道他多想看看他的兄弟和亲人,只缺人给他走出来拥抱亲人的勇气和力量。

    听他答应下来,我马上发动车子去接他。坑坑哇哇的沙刘路走起来平顺了很多。我还未下车就见他在门口张望,是在等我呢。一向讲究的父亲,头发染得黑亮,他又仔细地梳得一丝不乱。那年我为他买的桃心领的毛衣已经半旧,里面雪白的衬衣领非常扎眼。外面套一件老红色的中式棉袄,这件袄子是他在老家种地时,自己扯了布料,请裁缝絮上自家棉花做的。一双旧白色球鞋,鞋面白净,就是鞋边也白得晃眼。

    “你换的这个车真不好,小家子气!我还是喜欢宽大些的车。”见面他说的第一句话就令人听着不顺耳。性格使然,即使活了大半辈子,他还是没学会说中听的话。

    我便闭了嘴,不再搭理他。他坐在车上浑身不自在,只听他嘴里滴滴咕咕。我斜眼瞟他,他又长胖了,加之衣服穿得多,整个儿瘫坐在椅子上,像半截山塌在那儿,显得副驾驶座位格外逼窄。我耳朵里听他唠叨,偶尔嗯两声算作回应他。和他的相处,真应了那句歌词:“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成人后我就不曾跟他说一句知心话,生活中好歹的事,也不再让他知道。我一心指望他身体健康地多活些年,如现在这般,单纯地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也好。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觉得他住了声。我侧脸去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双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他晕车了。他已摸出来了塑料袋,急急地想套在嘴边。我还来不及把车停在路边,他已呕吐起来,塑料袋还未完全打开,有呕吐物沿着他的白衬衣流在胸前。

    等停稳了车,他摸着车门,艰难地挪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餐巾纸擦嘴。我故意不去看他,他逞强好胜,是不愿我看到他的狼狈样子的,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坐在车中听歌。约莫休息了一分钟,他又爬上车。这次我开得更慢,又把车窗全部打开,任冷风嗖嗖往里灌。可他还是不停地呕吐,他身体实在笨重,又怕弄脏了我的车子,竟全部呕吐在自己衣服上。行至杨家溶,父亲低着声央求我:“幺妹儿,送我回去吧。”

    我看看他的样子,不再多言,只好依言把车子掉头,走了不到一分钟,他要求下车自己走回去。“你走吧,我走回去,只有几里路了。”

    等他下了车,踉跄着步子远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强忍住泪水,狠心地往回开,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模糊了眼睛,只好把车子靠在路边,把音乐开到最大,我伏在方向盘上,突然大哭起来。我在哭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不能接受他突然就老成这个样子了。或许是哭我自己,再也不能倒在他腿上撒娇,请他如幼年一样给我些许指点。或许,也只是哭我自己,再多的委屈和伤痛,再也无法跟他言说,再也无处可诉。

    他怎么会晕车?他可是十五岁就开始坐车讨生活的人啊。小时候,我听他描述过多少次嘉峪关的黄沙和戈壁滩?新疆的美女和哈密瓜,曾经多次在童年的梦中出现。川陕甘到新疆,又至湖北,他的前半生该坐了多少次车?如今他居然晕车!

    他老了。

    老到我不知如何来心疼他。

    老到我无法用他满意的方式来心疼他。

    他总是跟我说,在湖北生活了四十年,不曾去洞庭湖看看,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他想站在岳阳楼上看看洞庭湖,要是能去韶山看一眼毛主席故居,人生便圆满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年古历三月,他就虚岁七十了,我原本打算带他自驾游,遂了他这个心愿的,可如今他晕车到东南西北分不清,走路都艰难的程度,我该如何带他去?!

    哭泣中,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他对我说,“幺妹儿,趁年轻要努力读书,多钻研学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他告诫我,女人结婚不要早,一旦结了婚,锅碗瓢盆孩子家庭会拖累人。可我我恰好选择了和他意见相左的生活方式,那时候,我痛恨他对我的要求和期待。我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女孩子,最想过普通的日子。他在摇头叹息中不得不同意我出嫁,他的不甘化作我回娘家的无尽唠叨。他总是千交代万叮咛,嘱咐我业务上要用心点,哪怕只是做个老师,也得做个好老师,对人家的娃儿一定要用心点。

    生活最终报复了不听话的女儿。日复一日庸碌的生活我也过得不轻松,我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他?我总觉得他还年轻,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直至十年前,我惊觉他无法把种地和生活协调好。农村鸡毛蒜皮的利益之争更让他伤神伤心。周末算着时间赶回去,要么帮着栽秧割谷,要么捡棉花收油菜,让第二天要上班的我劳累无比,更不要说帮着处理邻里矛盾纠纷了,总令人疲惫不堪。只好狠下心来逼着他跟我一处生活,渐渐地,他的身心调养好了,我却痛苦无比。我受不了他的高嗓门,他一天到晚唠叨不停,听得我耳朵起茧,脑袋轰鸣。他也看不惯我的生活方式,时间久了,矛盾终于爆发。父女二人都心伤很久。时间是治伤灵药,如今总算隔膜不再,往日亲切也不再。

    擦干眼泪,抬起头,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车辆,我深呼一口气,继续前行。我知道,心疼不到的人,却是我心头最深的挂念。挂念代替不了可感知的幸福。即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无人可替那些苦痛挣扎。可找寻,创造属于骨肉亲情的温暖,是我今后不能逃避的责任和义务。想到这里,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开着车子朝城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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