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月初一
萧萧的深秋已经到了,洮河之水虽急,却急不过段秋水的心。
段秋水是一个剑客,有名的剑客,“秋水一剑断秋水”,说的就是他和他的剑。他不仅可以一剑斩断秋水,他的名气,实在还因为他对世事异于常人的精准判断。
此番他到临洮来,为的是一件事,但不如说为的是一个人。
古城的秋已经深了,凛凛秋风虽烈,却烈不过列寒风的脾性。
列寒风是一个刀客,有名的刀客,“寒风双刀裂寒风”,说的就是他和他的刀。他不仅可以双刀劈裂寒风,他的过人之处,实在还应有他行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沓的烈性。
他在临洮已经过了两个秋天,第三个秋天已经深了,“秋水一剑”也来了。
“秋水一剑”为什么要来,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段秋水正急着见他,说不定还急着一剑斩断他的脖子,因为他的双刀三月前劈裂了临洮守将的脖子。
秋水甚急,秋风愈烈,段秋水的心里虽然急似秋水,列寒风的脾性虽然烈似寒风,这两人却要先聊一聊天——阔别了三年的知己好友,总归要聊一聊天的。
02
洮河之水正寒,岳麓绝顶的风正烈,段秋水知道列寒风就快来了,却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他一定要问清楚一件事,一件有关列寒风的事。
有关列寒风的事情,当然是双刀劈裂临洮守将的脖子,又私自做了临洮城的守将。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他就要再次与列寒风交手,只不过这一次,是身负皇令,以命相搏。
列寒风确实像寒风一样快,段秋水这样想着的时候,列寒风的人已经和他的声音一起到了:“秋水一剑,别来无恙。”
段秋水没有抬头,俯瞰着岳麓山下的临洮城,道:“我还好。”
列寒风大笑道:“你若只说还好,那么一定是还好的。秋水一剑断秋水,千金一断值千金,惜字如金的段秋水脾性果然没变。”
段秋水微微抬头,道:“你变没变?”
列寒风不语。他当然知道段秋水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不知道段秋水为什么要问,他一直以为,即使天下所有人都不明白,至少“惜字如金、断事如神”的段秋水会明白。可是现在临洮的守兵明白,临洮的百姓明白,而段秋水看起来偏偏不明白。
段秋水好像真的不明白,所以他要开口问:“你现在是临洮守将?”
列寒风挺起胸膛,道:“正是!”
段秋水眼里仿佛生出了秋水,缓缓道:“守将刘友,是你杀的?”
列寒风忽然提高了嗓门,道:“是我杀的!”
段秋水抬头,秋月映在他秋水一样的眼眸里,仿佛漾开了一层层的秋波:“既如此,重阳,姜维墩。”
段秋水的脾性仿佛也变得烈了,他不等列寒风答话,就已去的远了。
列寒风站在风里,目中寒光闪烁,忽然仰天长笑,接着冷哼一声道:“秋水一剑,浪得虚名!”
残阳如血,万里平沙似也变成了血的汪洋。自古至今,也不知多少尸骨无端埋没在这滚滚黄尘之中,为的什么?脚下的临洮城恰似洮河枝干上开出的一朵红花,红花上缀着点点灯火,看来如此宁静美好,又如此脆弱孤独,外敌的铁蹄仿佛随时可以带着尘沙将之湮灭。
列寒风竟似看得痴了,为的什么?就为这一城百姓,就为这国之咽喉!似刘友那样的败类,我杀便杀了,段秋水如果真不明白,也只怪我列寒风看错了他,到时候,即便连他也杀了又有何妨!
列寒风这样想着,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不知为何,喉头的一股闷气总也下不去上不来。
03
九月的初二到初八这几天,段秋水在临洮的客栈闭关、斋戒。这是他的习惯,在他看来,高手相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所以这几天他不愿见客,也不食荤腥,他要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因为九月初九面对的是劈裂寒风的“寒风双刀”。
可是这几天他的房间里却很热闹。他只闭关、斋戒了两日,接下来的几天不分白昼黑夜,总有人来。
白昼来的,是临洮的官兵和百姓,他们说“列城主义胆忠肝,若不是他,百姓官兵都活不下去。”段秋水不说话,他终于知道列寒风还是列寒风,他没有变。
黑夜来的,是朝廷催案的一封封文书,文书的内容,无非“列寒风穷凶极恶,弑杀守将,应当立杀无赦,为民除害也为国除害。”段秋水不说话,只把文书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
洮河的水更急,窗外的风也越发紧了。段秋水的闭关是失败的,他的心里很乱,越来越乱。人在心里很乱的时候难免胡思乱想,他想到的事情大多与列寒风有关。
他想起十年前初识列寒风,两人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两人都为了一封英雄帖从各自的江湖暂时脱身,远赴塞北共抗外敌。他两人杀敌无数,从此在江湖中赫赫扬名。
那一日终于击退外敌,庆功宴上,武林群豪纷纷起哄,定要看看是段秋水的剑利,还是列寒风的刀快。那一日他们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从此有了“秋水一剑断秋水,寒风双刀裂寒风”的侠名……
一晃十年,十年间这两人一个隐退山林,一心一意经营秋水山庄;一个浪迹江湖,专管天下不平事。
三年前外敌又起,列寒风烈性不改,带着朝廷的一纸英雄帖,就要到临洮戍边。
秋水山庄设宴一别,两人还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如今也是为了一纸文书,却要让这两位英雄搏命,于情何忍?于理何堪?
段秋水的心更乱了,杀掉列寒风,于他内心而言十分不愿,可是不杀列寒风……唉!罢罢罢,列寒风毕竟杀了临洮守将,他自己已经承认,便杀了他,也不冤枉!
段秋水盘膝坐下,闭目养神,可是初八这一夜,竟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04
九九重阳,正是登高赏秋的时候。虽是深秋,岳麓山却仍掩映在一片浓烈的翠绿之中,仿佛要斗一斗这日渐凛冽的秋。林间莺啼阵阵,佛归寺的晨钟悠扬,却已掩不住天地间的一派肃杀之气。
岳麓山颠姜维墩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却不是来赏秋的。
段秋水和列寒风被人群围在中央,两人还没有交手,也没有说话,气氛无比压抑,就连奔腾的秋水和呼啸的寒风都静了下来。
段秋水想起三年前在秋水山庄,也是这样的秋山秋色,就在他亲自主持的饯别宴上,列寒风突然嚷着要打架,他说他怕到了临洮再找不到段秋水这样好的对手了。
那一日两人各逞雄风,痛痛快快地打,直打到他的剑尖崩碎,列寒风的刀刃卷曲,才终于罢休。
那一夜他们剪烛畅谈,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天下英雄。他记得列寒风说:“真英雄,不为自己而活,却为其他所有人所有事而活。”
那夜几乎把秋水山庄的酒也喝光了,他和列寒风却没有丝毫醉意,列寒风说:“兄弟,同我一起去临洮,将外敌杀尽!”段秋水不答,因为秋水山庄已经是他全部的江湖。
段秋水的眼睛里仿佛又生出秋水了,他看了看列寒风,列寒风的目光闪烁不定,想必他心里也很乱吧。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与你一战吗?”段秋水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并没有列寒风做事的勇气和魄力,这时候恐怕还不能下定决心全力一战。
列寒风一阵冷笑,道:“不必问我也知道。无非为了那个狗屁刘友!”
段秋水道:“你错了。我知道你杀他必有苦衷,我只恨你真的将他杀了。”
列寒风道:“苦衷?狗屁!我就是看不惯他!你待怎样?”
段秋水没有说话,他知道列寒风一定会接着说下去,他的烈性使他从来都无法容忍他的“看不惯”。
“我到临洮,不为功业,只想与官兵兄弟们共抗外敌,为我华夏尽一份绵薄之力。那狗贼刘友妒忌我杀敌有功,却把他的恶行扣到我头上,你说我能不能忍!”
段秋水目中的秋水仿佛更深了,缓缓道:“不能。”
列寒风瞠目怒视段秋水,接着大声道:“狗贼与敌将私会,想要泄露军机,被我撞到,他却仗着官大,一纸文书送往朝廷,说我里通外敌,骗功骗赏,你说我能不能忍!”
段秋水道:“不能。但你毕竟将他杀了。也拿不出他通敌的证据。”
列寒风忽然怔住,道:“那又怎样?临洮城七千守军十万百姓都可以为我作证!”
段秋水长叹一声道:“守军和百姓的千万句证词,可抵得过刘丞相的一纸奏章么?”
列寒风又一怔,冷哼道:“刘友啊刘友,你毕竟有个好舅舅。秋水一剑,为此你就要来杀我么?”
林间的莺儿忽然静了,佛归寺的钟声也歇了,姜维墩上人头攒动,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点声音。
段秋水迎上列寒风寒风一样的目光,缓慢却坚定的道:“我说过你错了,若只为此,我绝不会为朝廷跑这一趟!我也说过,秋水山庄是我全部的江湖……”
他突然哽住,他一向恬淡的性格和隐忍的作风使他行事沉稳而冷静,但现在一提到秋水山庄,他的喉头就要哽住。
列寒风虽烈,却并非粗鄙,他回想起三年前段秋水为自己主持的饯别宴。他们打架喝酒,彻夜长谈,他苦口婆心,劝段秋水同赴临洮,再续当年长城一战的传奇,段秋水只说了那样一句话——“秋水山庄已经是我全部的江湖。”
列寒风的烈性使他为此事气愤了很久。临洮战事日急,他看多了沙场上千古不灭的黄尘,看多了零乱蓬蒿间无名的白骨,终于渐渐明白,像段秋水那样占一丛绿竹,头戴乌巾,将秋水山庄看做全部江湖,或许更为可取。
想到这,列寒风心里突然生出一个不得不问清楚的问题,他再次瞠目,眼神里却闪着秋水一样的光:“秋水山庄!朝廷是不是拿秋水山庄威胁你?”
段秋水缓缓点头,道:“皇帝亲点的官兵,以护庄为名,已经将山庄围了很久了。”
“所以你早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所以你才没有一到临洮就先来杀我。”
段秋水把目光移开,轻叹一声道:“但毕竟还是要杀。”
列寒风忽又生出一股怒气来,恨恨道:“那我这一城百姓呢?”
段秋水仰面朝天,轻轻道:“我没有你那般大的格局。”
列寒风不解道:“我不懂格局,但外敌肆虐,国将不国,你那山庄又何以保全?”
段秋水道:“保家卫国,若一家尚不足以保全,何谈守疆卫土?”
列寒风本想说些什么,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突然想起,秋水山庄里住着的多是江湖客们的遗老遗少,段秋水的至亲不过一妻一子而已。这些遗老遗少,有的是因为江湖仇杀,有的因为战场拼搏,更多的是十年前那一战的孀孤,可是他们成了真正的受害者。
列寒风微一叹气,秋水一剑,为的是这样的一个家啊!段秋水不愧是真英雄!可是为了段秋水这样的真英雄,为了秋水山庄这样的家,到底能不能舍我临洮一城?
他凝目看着段秋水,内心里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一个烈性的汉子,此刻心乱如麻,想到今日恐怕难免一战,他的眉头越发拧得紧了。他虽明白了段秋水的一切难处,可是他决不能弃这一城百姓于不顾。
段秋水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冻住了,他眼里的秋水也一起冻住了,他明白列寒风还是当年的列寒风,也是他世间最真挚的知己,可是知己与亲朋如何选择?保家卫国,保家真的重于卫国吗?他有这么多的顾忌,但秋水山庄是他全部的江湖,他怎肯抛却?
一个人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往往会笑,大声的笑。这时候的列寒风就已经笑了,粗犷的笑声在岳麓山激荡。他大笑不停,渐渐的,段秋水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不会像列寒风那样大笑,他是恬淡而隐忍的人。
他知道列寒风笑声里的一切含义,列寒风当然也懂得他笑声里的一切含义。他们的笑声虽然天差地别,但他们的心里却已经完全理解了对方。他们不再顾忌名利是非,不再顾忌家国之事,当然也不会顾忌全然不知所以的其他人。
他们心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知己重逢,就在这秋水寒风中,痛快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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