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盛夏的暴雨里抵达小城的,比起延滞在公路的通向五湖四海的大巴,和翻白在河塘里的鲤鱼,已经足够幸运。
狂风夹带着暴雨,是十八岁那年最厚重的喘息,无意间隔离着我与故乡的命脉。我以为栀子花会开,却并不了解,海边的风,还有动乱的雨季,过分地湿润了,开花,奢谈罢了。
小城是一幅焦灼的水墨画,只在雨季氤氲着盛夏,孕育着秋凉。
一望朝阳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来小城是要做什么了,蒙昧又寻求着清醒,每天和无数个陌生的面孔萍水相逢,妖娆的、滥贱的、高贵的、平庸的……我努力去记住他们,每一个用力生活的他们,每一个在小城留下深刻回响的他们。
一个月后,我带着赚来的2883块钱离开了小城,那天是盛夏该有的样子,我扁桃体发炎,吃了药,额头的汗珠毫无意外地滴落。
拖着行李箱,走到朝阳街口,再往前,就是林立的高楼,骄傲的现代都市。
我有意识地停住,倚着行李箱,转过身,只留给朝阳街一个侧脸,淌着从鬓角滴落的汗水。
朝阳老街,理想书店,酒吧攒生,与另一条海岸街并行,一同汇入拥挤的市区,永远不会交集,像日月的情深缘浅,玫瑰与星辰的遥不可及,飞鸟和鱼的各自奔波。
一望朝阳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老街,是小城里一个污浊的存在,暴力、荒淫、酒精、抢掠,真实而漫长地散落在街头巷尾,每个人都不去揭发,就好像承认了自己偶尔出没于街头巷尾的真实而漫长的影子。
朝阳一望,我尽力凝住自己的眼神,朝向爱尔兰餐厅,密集的法国人、爱尔兰人、韩国人,又在某个时刻涣散了目光,试图偏离,意外地抓住蓝调酒吧的门牌,朝阳—3602,偶尔飘摇的类似于赵雷的歌声酝酿在酒水里,小城在夜里的八点开始迷醉,寥落的星永恒地散在靛蓝的天,没有表情,没有故事。
一望朝阳每个企图重新开始的陌生的存在,从朝阳街的拐角,远离写字楼和商场,刻意暴露,积蓄着没有源头的力量。酒香开始弥散,混入拥挤的人潮,没有边缘,没有痕迹,清冽的扎啤和芬芳的草籽,无疑模糊了小城的心智,须臾浑浊的幻想一望无际地铺开,去向老街诞生的朝夕日暮,德国老邮局、华中洋行、纪中典当行从远端的地平线愈发立体和突兀,自民国若干年起,从始至终与朝阳街交汇,勾起小城的回想,那是小城片刻的静默,因此小城有足够的精力去接纳每一个汇入浊流的人,去感化每一个落寞悲怆的灵魂。
细碎的酒糟深埋了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子时的朝阳街就酣睡着多少曾经单纯善良的精灵。那或许是一个放马草原的故事,梦里梦外的他们同样枕着希望,又或许是在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城,没有兵临城下,城内城外的他们同样醉在酒怀。
一望朝阳小城是一出冗长的浮生故事汇,每一则故事都足够动人,唯独缺少一个讲故事的人,从众生悲欢里读出难得的感动。
在某个时刻,朝阳街似乎被拉的很长,长的可以穿过整个小城,终于,我的心情也被拉长了,随着湿凉的海风和爱尔兰人飘逸的长发,延伸到整个小城。
我努力为自己找一个悲观的理由,大概就是,这里的烟火和情怀,理想和野性,自由与浪漫,我无论如何都带不走,也甩脱不掉,尽管我曾在午夜的欢歌里如此地亲近他们。落寞是我离去之际心脏最酣畅的触感,一如汗水是辛劳最浅薄的表情。
一望朝阳多少年后,我一定不会忘记,某年的某一天,我带着一瓶凉水,踩着人字拖,在这座沿海小城自由地行走了两小时后,对暮色酒吧的老板娘说,我有点累了,我几乎找遍了海边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终于忍着酒气流出了朝阳街,像我当初随着人流汇入时的情形,蒙昧又寻求着清醒。
人生如寄,我从不知何处借来了百八十年,看着它们一天一天流淌,时而淬尽狂沙,时而细流涓涓,我都认同他们,承认这是生活并寄以厚望。
命里时有发生的天灾,莫过于虚掷了光阴,生于虚无,死于琐碎。二零一六,或是其他年份,若是能在小城与老街的穿梭里来去自如,保持着精瘦高挑的灵感与审美,我才是,真正做成了人。
总算,我对我的命途稍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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