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迈进家门便大放狠话:上大学后,我自己养活自己!
没有人提出异议,父亲甚至对我大加赞赏:“比你那没出息的哥哥强多啦!”哥哥比我大6岁,已经离开校门两年,但还总是伸手向家里要钱,这样看来,我确实比他强。
在小叔的介绍下,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兼职,那个暑假,我足足攒了6000块,这让家人对我的自立能力更加信任。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偷偷忤逆了家人的所有建议,把志愿全改成了省外的学校,当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得远远的,去一个更精彩、更广阔的世界。
最终,我如愿被一千公里外的一所大学录取,也如愿地,一个人踏上了求学之路。
离家的那天早上,父亲正常上班,没有请假,只剩母亲一人把我送到火车站,上车前,母亲像是怕被熟人撞见似的,把我拉到了厕所,从内衣里摸出一个小熊钱包,那是我小学时在地摊上1块钱淘的。
“这是2000块,到地了买几件像样的衣裳!”她一脸得意的说着,然后塞到我书包里层。
“你不要命啦,让他发现……”母亲上次偷偷给我钱,还是我刚升上高三的时候,看我瘦得需要给校服裤子系腰带,她给了我500块,让我像邻居家的大壮一样,订一张牛奶卡。
我从小就知道父亲会打母亲,但那回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像扇一个空心口袋,母亲重重地摔在一米之外,事后她却为父亲辩解:“那钱确实是你爸的,我病退后,一分钱收入都没了!”
就是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高考结束就要开始赚钱,我把小熊钱包掏出来,想给她塞回去,她却神秘兮兮地解释:“这钱是我绣十字绣挣的!你爸压根就不知道!”
为了让我信服,她还把右手食指伸到我眼前晃了晃,“看到没,有茧子了!”只见那手指指尖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并且又白又亮,像一块被包裹在石头里的羊脂玉。
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我赶忙说笑:“给我也绣一块呗,就绣咱老家院里那夜来香,以后给我当嫁妆!”
“行,再把大黄狗也绣上!”母亲开心地说,露出了一口比我还白的牙,她总是那么可爱。
进安检口后,再回头已经找不见她,她被挡在层层叠叠的人墙之后,看不见也好,免得相对泪千行。
我兼职赚到的6000块,加上母亲给的2000块,交了学费、住宿费,再扣着、算着买了最便宜的生活用品,也才剩下一千块。
入校第一周,别人都趁着课余时间参观学校、熟悉同学,而我已经开始找工作、面试,很快,我便在校内一家西餐厅找到了兼职,每天下午六点到岗,供一顿晚饭,五十元。
每天傍晚一放学就往餐厅的方向狂奔,晚上下班后再继续狂奔冲回宿舍,梦想中的大学生活,除了上课,竟然只剩下谋生,同学眼中的我,大概不是在坐着,就是在跑着。
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当餐厅里出现越来越多的熟悉面孔,我才知道,夜晚来临时,某些人穿上优雅的礼服,某些人却不得不穿上工作服,我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但是夜晚把这差距无限放大,肉眼可见地放大。
逃掉了迎新晚会、几次班会、几节晚课,我全勤干了两个月,拿到钱便果断辞了工作,上课时我曾无意中听人说过,“学校后门有一个夜市,就连卖袜子的,每天晚上都能挣个一二百……”我决定进一批小饰品,也去那摆摊。
如果我也能像卖袜子的那样,每晚挣个一二百,那是不是就可以偶尔歇业几天,去散步、去图书馆、去参加社团活动、去学游泳,也许还能偶尔给母亲发个节日红包。
然而,想象中那样容易的事是绝不存在的,去夜市的第一晚,我就发现,短短的一条街,卖首饰的摊位就有五六个,并且她们的货明显比我的更时髦、更别致。
花了大半的工资淘回的货,只能硬着头皮卖,大部分晚上,能赚个二三十,但从没超过五十,再这样下去,马上又要面临弹尽粮绝,正当我心急如焚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落魄的生命里。
他也在夜市摆摊,但他卖的是吃食,据说是他老家的特色烤饵块,那是一种白白的薄饼,大概有脸那么大,放在火上一烤,就会变得绵软起脆片,烤熟后涂一层秘制酱料,再裹上土豆丝、胡萝卜丝、豆芽,当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加一根烤肠。
他的烧饵块我吃过很多次,每次都加烤肠,因为加了烤肠也才5元,刚好可以顶一顿晚饭。
我开始摆摊时,已经进入深秋,一到晚上就冷得发抖,而我连一件羽绒服的钱都还没挣到,只能偷偷在外套里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夏衣。
天冷,晚上逛夜市的人也越来越少,但是他的小三轮总是围满人,大概那烫乎乎的烧饵块刚好可以暖手,而我的小摊,也不自觉地离他越来越近,因为他周围的空气也被炭盆炙烤得像烧饵块一样温暖。
那天晚上,出奇地冷,没生意,我抱着腿缩成一团,差不多快要贴到他的三轮屁股上,后来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也许睡了很久,一直到他轻轻摇醒了我。
“喂,该收摊啦!”那是我们第一次对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把口罩拉到嘴唇以下,他有一张让人觉着温柔至极的脸。
我一脸茫然地答了一句:“哦!”却依然没有挪位置,似乎僵化的手脚早已跟不上脑子。
他看我一动不动,便指了指左右两侧的摊位,我这才发现,大家都在收摊,大概已经到了寝室关门的时间,我这才慌忙收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一块垫布一拢,往包里一塞,第二天出摊时再把货品整齐摆好。
然而,我收拾好,准备奔回宿舍的时候,他还在若无其事地烤饵块,两个上班族打扮的人正候在一旁,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告别,就算不为他的好意提醒,也该为了那红红的炭盆,“你还不收吗?”
他一只手翻着火上的生饵块,另一只手给案板上烤好的饵块抹酱,笑笑说道:“我住在校外,不着急!”他的从容淡定让我倍感舒适,却又不知所措,只能无语地说了一句“哦”,便赶忙朝着宿舍的方向奔去。
第二天晚上,天更冷,还刮大风,夜市空了一半,我还在负隅顽抗,让人欣慰的是他也在,那时碰巧没人,似乎我剧烈抖动的幅度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招呼道:“嘿,来烤烤吧!”
当我意识到这话是对我说的,我一秒钟也没有迟疑,所有的害羞全抛到了脑后,立马冲到了他的小三轮旁,一双栋得发黑的手直接伸到了他的烤架上。
“小心烫手!”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见我尴尬地看着他笑,他才打趣道:“看花眼的,还以为在烤乌鸡爪呢!”就是这一句玩笑,终于让我们两个的关系彻底破冰,终于能自在、放松地聊天,我极具可塑性的性格也终于从内向切换成了外向模式。
他叫阿治,附近另一所大学的学生,比我高一届,大学城夜市的钉子户,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学校,聊了家乡,聊了这座城市,最大的收获,还是我厚着脸皮提出了那个要求。
“你每天生意都那么好,我又那么闲,要不以后我给你帮忙,就负责烤饵块,免费烤!”傻子都知道,我提出这个要求,还不是冲着那盆炭火。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一语道破,“你要是冷,随时欢迎你来烤火……”我生怕他拒绝,赶忙抢过了话头,郑重地强调:“免费!免费给你烤饵块!”
看我如此执着,像是求他救命,他这才笑着说:“行吧,看你那么积极,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名小女工!”
得到他的应允,我高兴得蹦起来,以后再也不是白蹭他的炭盆啦,“你真是大大大大好人!”正当我还在挖空脑袋想更好的词夸他时,他却严肃地补充:
“我不是资本家,不需要免费劳动力,先说好了,咱这是有偿雇用!”
先是蹭他的炭盆,现在倒成了跟他抢饭吃,这远非我的本意,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提议,我只能假装怄气,“那我来你这烤火,也只能付钱喽!”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干活拿钱,天经地义……”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慌忙解释。
“烤火付钱,也天经地义!”我的倔脾气,毫无遮拦地冲了出来,似乎就从那一刻起,我便吃定了他,吃定他的心软,吃定他的善良。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提钱的事,我也没提,只是约好了似的帮他烤饵块,烤火,烤饵块。
天气越来越冷,冷到我几乎穿上了衣柜里一半的衣服,要是没有他的那盆火,我绝对不会有勇气坚持到街头继续摆摊,我又购进了一些手套、帽子、围巾等防寒的小玩意,生意才终于有了起色,我琢磨着,先赚够了下个月的生活费,再给自己买一些防寒装备,就是在那时,我收到了他的礼物。
那时,我已经能熟练地同时烤三片饵块,并且还能保证不焦糊也不夹生,凝固的米浆在炭火的炙烤下,散发出甜美的米香,让我在寒冬腊月的街头,总是忍不住去怀念老家一望无际的稻田。
因经营范围扩大,我的书包换成了一个诺大的手提包,那天晚上,我收起摊,正准备离开,他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拎出一个手提纸袋,一件黑色羽绒服!
“送你了,我买了又穿不下,男女同款的,你也可以穿!”我像捡了救命稻草一样,立马兴高采烈地扔下包,当着他的面便把衣服套到了身上,正好合身,优质羽绒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
我瞬间意识到,我不是捡漏,而是收下了一件专门为我准备的礼物,“你确定这是你给自己买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假装东张西望,发现我正瞪着他,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别废话啦,赶紧跑吧!一会进不去宿舍了。”
周围摆摊的人都在往回赶,我只能提上包,加入了回寝室的队伍,像农民工返乡一样,我应该跟他说声谢谢的,但是语言总是难以表达内心真实情感的万分之一,那天跑回宿舍的路上,我就寻思着,以后可以试着帮他抹酱!
那个坏消息是第二天早上的马哲课上听说的,“最近市容改造,夜市不让摆摊啦!”震惊和不知所措之余,我才发现,我连阿治的微信都没有,我们只是像约定好了一样,在同一个地点,按时出现、按时照面。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立马赶到了我俩平时摆摊的地点,果然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制服模样的人,背着手走来走去,路过的学生都绕得远远的,像避开一个可怕的案发现场。
生怕错过他,我不敢吃晚饭,一直在那等着,那天晚上依然刮冷风,但是我身上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暖意。
之后两天,我下午放学后都会去那等他,一直等到平时收摊的时间点,但他始终没出现,他像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又像是一场梦。
我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但总仿佛认识了很多年,我努力回想他的模样,却只想起一个模糊的身影,我们总是并排站着,忙着,而反反复复浮现在我脑袋的那张脸,还是他第一次摘下口罩提醒我收摊时清瘦的脸,眼神明亮而柔和。
我想等他,但却不能一直等他,我还得养活自己,三天后,我开始重操旧业,但这次,我的经营模式变成了上门兜售,真是意想不到,暖水袋在女生宿舍大受欢迎,第一天晚上,才跑了一栋楼,我就卖光了包里所有的暖水袋。
那个寒假,原本跟家里说过不回家,但是卖热水袋让我小赚了一笔,最终还是决定回家过一个春节。
再回来,便是春天,希望他和春天一起出现。
二
坐了40几个小时的硬座,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进家门后,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哥哥,他刚好休年假回家,在我前一天抵达。
“不是说不回吗?”他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冲着厨房喊:“爸、妈,快来看看,大学生回家啦!”
母亲还是老样子,一见到我,立马高兴得像个孩子,还不停地夸我:“哎呀,女大十八变呀,咱们小米上几个月大学,可变漂亮了不少哩!”母亲的话让哥哥差点没喷出来,他捂着嘴小声嘀咕:“不就那样!”妈妈扭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起了嘲笑,假意奉承道:“羽绒服不错……挺衬你的肤色!”
我知道自己的长相不惹人厌,也不引人注目,再加上从小就生活在哥哥对我的外貌攻击中,所以听到他的讽刺,我并不十分生气,顶多装作没听见。
这时,父亲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的第一句话,跟哥哥一样,“不是说不回吗?”平日里他几乎不会直接联系我,所以看到我回家,他大概有些窘迫,似乎怕我收回当初的诺言,当面开口找他要钱似的。
“回家过个年,过完年就走了!”他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对我问东问西,问成绩、问舍友,唯独没问我这几个月是怎么活过来的。
寒暄完我这个突袭的远方游子后,全家的焦点再次转移到了哥哥身上,原来,哥哥在外面谈了个女朋友,这次回来,就是想榨笔钱,作为买车的首付。
总的来说,父亲是持反对态度的,母亲没表态,但是哥哥一使出女朋友这张王牌,父亲和母亲的态度立马就会变得温和。
最终的结局我早已能够猜个大概:叫着、骂着,把钱转到哥哥的账户,然后强调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一向如此,我早已见怪不怪。
原本打算过完春节,初六便返回学校,再利用剩余的假期赚点外快,却不曾想疫情来得那么突然,我在的小城尚未出现疫情,但是回学校的时间却变得遥遥无期。
为了攒下学期的生活费,我又回到了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做兼职的地方,而同样被疫情困在家里的哥哥,却整日躲房间里打游戏。
母亲的十字绣事业更顺利了,似乎总有接不完的活,这下她不再瞒着父亲,而是光明正大地绣,为了支持母亲的工作,父亲偶尔还会亲自下厨做几个菜。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经过哥哥房间门口时,似乎听到里面敲键盘的声音比平时更激烈,直到屋里传来两个男人叫骂,我才知道,家里来客人了。
“不是有疫情吗?怎么还叫人来家里!”妈妈给我热饭的时候,我随口打探了一下。
“那是你哥的高中同学,以前就经常来,孟伟,你见过的嘛!”
“没见过!”一听这名字,我一点印象没有。
“哎呀,就是你们学校旁边家具店的儿子,记起来了没,以前他经常跟你哥来家里做作业!”
“哦,跟他一起做作业那个!”母亲一说做作业,我立马想起来了,那时他俩把游戏机藏在课本下面,被我无意中撞见,为了封口,哥哥特地送我一支钢笔,那时我刚上初一。
我弄不清孟伟到底在我家呆了几天,早出晚归的我,忙得回家只想睡觉,我跟他的第一次照面,是在我家那个社区被封之后。
失去了自由,他才如梦初醒,那天早上,他跑了小区门口十几次,跟上至社区主任、下至保安解释了无数遍,却始终没被放行。
就这样,我们不得不被困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典型的公子哥,据说他家里的家具店早已变成了一家公司,我想不通,这样一个公子哥,为什么非要躲到我家五十平的老破小里打游戏,大概是哥哥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吧。
他见到我的第一反应,那就是没反应,只是简单地“嗨”了一声,然后夸我个子比以前高。
他大概给了我父母一笔钱,所以我们也沾他的光,每天都有好吃好喝,开始几天,他和哥哥照样每天躲在房间里打游戏,就连吃饭,两人的手机也搁在二郎腿上,一只手夹菜,另一只手还点个不停。
大概十几天后,这两个网瘾青年终于开始厌烦,哥哥整天跟女朋友打电话,好像女朋友看他迟迟不回去,要跟他分手,所以哥哥的房间里总是传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孟伟不堪其扰,终于放下了键盘,走出了房间门,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已经大半个月,但他这时才蓦地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吃饭时不再玩游戏,而是主动跟我父母聊天,聊天的话题总能绕到我身上,第一次备受关注的感觉,很奇怪,他总盯着我看,大概跟两位老人和一个糙汉子比起来,水灵灵的小妮子更能入眼。
一天早上,我做完核酸回到房间,却发现窗沿斜倚着一束粉色玫瑰,我正纳闷,身后突然传来孟伟的声音:“喜欢吗!”
我吓了一跳,这时,哥哥还没起床,父母做核酸也还没回家,“哪里来的花?”
“今天是黑色情人节哦,漂亮吧,他们问,就说是快递送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扭头朝哥哥的房门张望,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那一天,我一直躲在房间里,进出都把房门掩得严严实实的,就怕被人发现那花,但还是逃不过哥哥的法眼,因为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强调:小米只是不会化妆、打扮,否则也是个美女。
而孟伟却替我圆场,“素颜好,看着自然!”
那天,我在房间里看了一整天书,但始终停在第三页,哥哥和孟伟又开始打游戏,他们的叫骂声不停穿透墙壁,赶走我所有的注意力,我再也做不到充耳不闻。
那天晚上,我抱着书,在游戏叫骂声中,早早便睡着了,半夜时,却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敲门,一看时间,一点二十,而隔壁已悄无声息,只剩父亲雷鸣般的鼾声在远处此起彼伏。
“谁?”黑暗中浓烈的花香早已暗示我答案,我突然感觉脊背发凉。
“我!”那声音很轻,但是隔着门,还是能听得出,那正是早上送花的孟伟。
“什么事?”我扯过被子角,几乎捂住了整个身子和半张脸。
“找你过情人节!”那声音更轻了,语气中似乎夹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我感觉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各种各样邪恶的联想像巨浪一样冲击我的大脑。
正当我大脑一团乱麻时,父母的房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父亲的鼾声却丝毫没有动摇,而我的门外也终于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接着是哥哥房间的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我天刚亮便起床做核酸,而那束玫瑰花,也被我带下楼,丢在了小区最边角上的垃圾桶,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孟伟,他大概也不知如何面对我,所以从那天起,他一直躲在房间里打游戏,吃食也是点外卖后让哥哥去取。
侥幸的是,疫情封控在两天后便结束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但我心里那块乌云终于散开了去,没想到孟伟走后,哥哥却总是故意在我面前提他,甚至直接问我:“你觉得我这个哥们咋样?”
我说:“不咋样!”他便开始羞辱我,他说长得像我这样的,走在大街上,他们男的绝不会多看一眼。
他们男的?这句话让我又想起了阿治,下次再见到他,我一定要跟他面对面地说话,而不是肩并肩,我要盯着他看,看到他眼里有我为止,但是他在哪里呢?
五月初,终于迎来了学校开学的通知,而那时,哥哥早已开着他的新车,去了女朋友身边。
这一次返校,母亲又给了我2000块,这次是当着父亲的面给的,那是她躬着身、熬着夜一针一线赚回来的,她是我心中的超人,她给我的,不仅仅是钱,还有成为超人的勇气。
学费是一年交一次,所以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我压力小了许多,加上手里的积蓄,足够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我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去找阿治,但意想不到的是,刚进校门,便被困在了校内。
到了六月,天气更加炎热,因为室内外巨大的温差,我发烧了,这才获得了一个走出校门的正当理由,病愈出院那天,我租了一辆自行车,把大学城每条大街小巷都逛了一遍,却没看到任何摊贩的影子,就连曾经热闹非凡的集市,也变得荒无人烟。
路上人很少,车也很少,也许是刚好赶上饭点,所以路上送外卖的电驴却很多,我的大脑突然被一个想法紧紧揪住:也许阿治就在送外卖的人中间!
直觉告诉我,这个线索至关重要,所以返校后,我开始每天点外卖,然而学校周边几乎所有供外卖的店被点了个遍,却还是没有找到他,再这样挥霍下去,我又该为了生存而奔波劳碌。
世事总是那么奇妙,你动了放弃的念想,转机却又从天而至,那天晚饭,我点了一份三明治,正当我跟其他人一样,趴在围栏上等着被外卖小哥点名时,我的手机尾号终于被那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念了出来。
“阿治!”我顾不得再三确认,只激动地扯下了口罩,使劲朝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挥手,他也马上认出了我,一个箭步迈到我面前,他习惯性地先把外卖递进围栏,我却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我到处找你!”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但是一旁的人纷纷向我投来诧异的眼光,我却一点也不在乎。
“好久不见!”他愣了一会,才把口罩往下拉,轻轻地说了那么一句。
“你去哪了?我在原先摆摊的位置等了你三天!”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我顿时变得更加激动。
他没有回答,只左右看了看,旁边的人全都盯着我俩,似乎所有人都在等他解释,他点开手机,把一个二维码递到我面前,“你先加上我微信,咱们私下说!”
那一刻,微信、电话都没有权利代表他,那个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我把他的手拽得更紧了,生怕他再次消失不见。
他大概也看出了我内心的恐惧,这才伸过另一只手帮我揩去了眼泪,之后轻轻掰过我的脑袋,凑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我也一直在找你!”
世界上有无数的栅栏,却没有任何一个栅栏,像那一刻隔在我们中间的那样让我讨厌,我想爬栅栏,翻围墙,但是最后,我还是听他的,加了微信,放他离开。
好友申请马上就通过了,我又把心中的疑问再次复述了一遍,那一头却迟迟没有回音,等了很久,才收到这条超长的消息:
“你说你到处找我,我又何尝不是呢?你说你在摆摊的位置等了我三天,可我却在那里等了你一个月,然而,仅仅错过了三天,却让我们错过了半年。
你一定很好奇,那三天我到底干啥去了?除了被关起来,还有什么能困住我呢?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骑着小三轮准备出摊,然而,刚走了一个路口,就遇到了市场管理大队,其中一个扬言要没收我的三轮,我一气之下,便揍了他,之后,说了你会信吗?我被以扰乱治安拘留了5天!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天是正好撞在了枪口上,夜市不让摆了,你也没再出现,接着便是寒假,疫情,开学那几天,我时常到学校门口转悠,但一直没碰上你,我知道你就在围墙之内,所以我开始送外卖,我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读完这篇长消息,我早已泪流满面,我找的人,也在找我,这是多么美妙的事,二十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
三
关于他为什么没被封在学校、还能四处跑的事,我问过他,他说,他有走读证。
所以我也没再多想,只心安理得地跟他约会,晚上九点之前,是点外卖的高峰期,所以每天九点半以后到寝室关门的时间,才真正属于我俩。
我们固定约会的地方是一个小草坡旁的栅栏,那里人少安静,并且栅栏里外都是草地,我们可以坐着说话,在那里,蛙叫、蛐蛐叫、蝉叫,总是为我们轮番演奏。
有他的外援,在不约会的时段,我又开始串门兜售各种小玩意,勉强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
他总是准时出现,每次都会给我带一些属于外面世界的东西,有时是一朵野花,有时是公园里候鸟留下的羽毛,有时是一杯奶茶,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向往,我多想跟他一起,骑自行车去湖边、去野外,去栅栏外的任意一个地方兜风。
大学校园是无比宽阔的,但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这一方天地,就像一个乌托邦,美好、静谧,但始终不是真实的世界,我盼望着,等到解封的那一天,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我们聊了很多,也第一次聊到家庭,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拼命赚钱,在他初中那年,邻居家的草料棚起火,火势却殃及到了他家。
在那场大火中,他的母亲为了救家中的牛羊,不幸被烧伤,治疗期间发生严重感染,最终离世,事发时他寄住在学校、父亲远在外地,所以父子俩幸免于难。
再之后,父亲忍着丧妻之痛,一边重建家园,一边继续供他读书,他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流大学,自从上大学后,他便开始自给自足,还提前反哺家中的老父。
他说他跟我约完会后,还要继续干几个小时,几年来,他已经养成起早贪黑的习惯,只用睡六个小时,便能保证全天的精力充沛。
他总是充满活力,所以我从不担心他的健康,但是作为一名大学生,我不免担心起他的学习,然而,亲眼看到他的成绩单后,我才知道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说他能利用下课间隙,随堂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跟他比起来,我的学习成绩却总是徘徊在及格线附近,勉强保证不挂科,越是了解他,我越是自卑,他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我害怕自己随时可能失去他。
我偷偷记下他的一切联系方式、校外租房的地址,甚至他的家庭住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真的再次消失了,就在学校全面解封的前夕。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祝好!”,这是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之后他便拒收我的消息,拒接我的电话,那句话仿佛是他的讽刺,我发疯一般,每天下午放学后便到老地方等他,一直等到寝室关门,然而外卖小哥之中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解封之后,我立马到他租房的地方找他,然而房东却告诉我,他前几天突然退了房,去向不得而知。
我又来到他的学校,在他们学院的大楼门口等了几天,却还是没能见到他,我想起了孟伟,想起了哥哥说的话,难道阿治也只是跟我玩玩,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幸好这天碰到一个好心的女生,她大概是每天都在那栋楼前遇到我,所以她主动跟我攀谈,从她口中我才终于得知,阿治被学校开除了!
具体原因,似乎是奖学金评比过程中,有竞争对手举报他多次翻墙离校,而他口中的走读证,更是子虚乌有之事,自从疫情之后,所有学生便被要求统一住寝室。
那天,我是哭着走回学校的,我经过了以前摆摊的夜市,我们再次相遇、约会的栅栏,到处是他的影子,但是哪里也没有他。
假期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他的老家,却没有遇上他、也没遇上他家里的老父亲,据邻居说,几个月前,他的父亲突然又开始外出打工,具体原因他们也不清楚,至于阿治,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据说在外面兼职。
我借同学的手机给他发过短信,也用校园电话给他打过电话,始终没有回音,我恨他,恨他直接剥夺了我做选择的权利,恨他不给我任何跟他同甘共苦的机会,恨他没有在解封的那天敞开怀抱等着我……
但我也越来越爱他,前所未有地爱他,我开始蔑视校规,蔑视那一本梦寐以求的学位证,要是我也被开除,也许他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但我又更小心地不被开除,我甚至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我知道他会回来,一个更强大的他,我不能放任自己,否则只会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会证明自己,而我也要证明自己。
在他消失之后,我独自去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地方,我像他一样,骑着租来的电动车,一路狂飙于午夜空荡荡的街道,我坐在我们曾经约会的栅栏旁,听他喜欢的音乐。
步入大四后,我开始找工作,为了在面试中加分,我学会了化妆、搭配,昂首挺胸地走路、端坐,不紧不慢地说话,优雅地微笑。
让我最意外的是,追我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其中甚至一部分是认识多年的同班同学,我终于被他们看见,这让我更加频繁地想起哥哥当年说过的话:小米只是不会化妆、打扮自己,否则也是个美女。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青睐,并没有让我十分开心,我更加思念阿治,他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我想见他,穿上我最好看的裙子见他。
一个周末,班里组织到离市中心不远的古镇游玩,在这之前,我几乎不参加班级活动,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大概从没有人察觉到我的缺席,但这次,好几个人给我发消息,提醒我报名,盛情难却之下,我照办了。
然而,我没有预想到,这次平平无奇的短途旅行,彻底打乱了我的人生秩序,在回程的路上,大巴上有人接到电话,之前的核酸检测结果出现了阳性,随后,全车的人被直接送至酒店隔离。
隔离的第三天,我不幸被检测出阳性,作为一名无症状患者,我被收入了方舱医院,同行的人都在隔离期后正常返校,只有我成了那个被感染的孤例。
因为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我不仅错过了全年最大规模、最高等级的校园招聘会,还不得不放弃准备多时的资格考试,一时间,我被抛到了人生的谷底。
在方舱的前三天,我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整天躺着,莫名其妙地哭,医生一再强调,消极的情绪只会加重病情,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前半生所有的委屈都一股脑地袭来,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还总是不停地失去?
每次的核酸检测都是阳性,更让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死去,不是被病毒杀死,而是被一种绝望的情绪窒息而亡,我每天都发微博,像发表临终遗言。
然而,上天哪能轻易容许一个曾经顽强拼搏的人就此倒下,在最紧急的关头,在最痛苦的深渊,你的超人就会翩然而至,带你突破苦难设下的结界,进入幸福的云端。
大概是进方舱的第五天,那天早上,志愿者们像往常一样配送早餐,那香气四溢的早餐,总是让我反胃,除了牛奶和豆浆外,其他我一律不碰。
但那天早上不一样,隔着老远我就闻见,那天的早餐是烧饵块,炭火烘烤之后的米香,我永远不可能认错,我躺在床上,先是笑,接着便是号啕大哭,这时,已经没人会来安慰我了,我已经成了大家眼中的女疯子。
送餐小车来到我身边时,我正抱着膝盖蹲在床角,脑袋紧紧护在双臂之间,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摇了一下我的肩膀,一时间,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全身,当年我靠着阿治的小三轮打瞌睡时,他就是这样把我摇醒的。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防护服的志愿者正弯下腰、温柔地看着我,我擦干眼泪,想把他看得更清楚,是阿治,真的是他!
我猛地扑到他的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他,却把跟他同行的另外两位志愿者吓了一跳,他们一同冲上来,想把我这个女疯子拉开。
只要他没推开我,我便确信自己绝对没有认错,终于,他的两只手也抱住了我,我隐约听见面罩后他的耳语,“别怕,我来了!”
再多的语言,也不能表达我此刻激动的心情,我只抱着他不停抽泣,那两位志愿者还在拼命把我们分开,其中一位嘴里念叨着,“赶紧去消毒,要做全身的!”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想起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这才不甘心地放开了他,他走开之前,又小声说了一句:“我还会来的!”
“这小子艳福不浅,第一天上岗就被女疯子盯上了……”那两个志愿者走远后,我听到了他们的小声揶揄,我这才知道,这不是偶遇!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烧饵块,我突然意识到,我要走出这里,要好好活下去,我有预感,这次我和阿治再也不会分开。
时隔一年多,我再次点开了他的微信头像,试探性地给他发去了一条消息,竟然发送成功了!跟上次重逢时一样,我等了很久,才收到他的回复,他的一字一句,我反复读了很多遍。
“一年前,我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突然被中断了学业,成了一个没有学历、没有经验的无业游民,我无法讲给你听,刚离开学校的那几个星期,我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学籍,还有未来一切的可能性,还失去了你,那样的我,再也没有资格爱你。
在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亲自登门拜访专业对口的公司,前三年已经学完了所有的专业知识,大四本就应该实习的。所以,我带着学到的知识和一腔孤勇,在没有学校引荐的情况下,自行寻找资源,大概吃了十几次闭门羹后,我终于成功获得了一家单位的实习机会。
我像牛一样工作,像一块巨大磁铁一样,拼命吸纳新的知识、经验。当我变得越来越强大,我竟然莫名有了自信,学历又算什么,我几乎可以确认,这家实习单位会留用我,破格留用!
我原本打算,在录用通知正式下达之时,再堂堂正正出现在你面前,没想到,却在微博上看到你感染的消息……我来这里,正是想告诉你,这次我回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开!”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心疼,但是浮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无比高大的形象,一个自强不息的超人,我有看错人,更没有等错人,擦掉眼泪,我笑出了声。
从那天早上开始,他每天送餐的时候就会出现,为了不妨碍他工作,我们只做眼神交流,但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会悄悄偷看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期间,他给我带了好几本书,等他的一分一秒,都是在书中度过的,他闲下来时,就会给我发信息,我从未想过,在方舱的日子会变得如此幸福。
我开始认真吃饭,学病友阿姨那样做健康操,并满怀喜悦地等他来,像狐狸等待小王子。
在他出现的一个星期后,我的核酸结果转了阴性,经过多次复查,我终于重获自由。
十一月的深秋,草木如火,大自然的调色盘仿佛用尽了全部的颜料,来涂抹这个世界。
在路旁一棵红枫树下,我和阿治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拥抱,抱了很久很久,没有隔着栅栏、也没有隔着防护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