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只火柴人

文 / 倪兒

（一）

我变成了一只火柴人。

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体重在不断下降，是三个月前。当时的我是欣喜的，要知道，以前的我是个大胖子。

我从小就是个胖子。

据说我是个早产儿，母亲从小就不停地给我喂各种补汤，大鱼大肉一样也没少，不管是什么我照吃不误，上学时最后一排总是有我臃肿的身影，据说小学时曾把班里最高的男生撂倒在地半天没起得来。

到了十四五岁，男孩女孩的身子开始发育。女孩们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漂亮了起来，纤瘦的身子套上宽大的校服，在体育课上跑啊跳啊，总会聚集男孩们的眼光。而我，最大号的校服都还有些紧，我的裤头是母亲自己改的。体育课就更别提了，我根本就跑不起来。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萌生了减肥的念头。但母亲并不以为然：

“女孩子这时候胖一点是好的，胖胖的才好看，长大了自然会瘦的！”

于是，补品照罐，鱼肉照做。而我，和我那很容易饿的胃也很不争气，一天四顿饭是标配。也不能怪我，一饿我就容易发虚，我就睡不着学不好，我吃东西都是为了学习。

到了大学，再到毕业工作，我算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胖子满满的恶意。我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自己租了个很小很小的房子，但离公司近。我总感觉我做的工作是最多了，得的功劳是最少的。在公司搬个东西换桶水，他们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我，比起男生们。回到家，我觉得房子的容积和我的体积快要持平了，老觉得郁闷，伸展不开。我常自嘲我租的屋子就像个火柴盒，往下一躺，我就是一滩流满房间的水，油水。

“我要减肥，我要变瘦！”

这就是我每天的愿望。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控制自己的食欲，哪怕走路都是飘的。我也开始去健身房了，虽然刚开始我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别人的目光。一天四顿的晚餐，我给减成了两顿，饿了就去睡觉。我还买了个体重秤，监督自己。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穿上了那件买小了的牛仔裤。而后每天称体重，我都发现体重在下降，有时候是半斤，有时候是一两斤。直到现在。

（二）

直到现在，我的手和腿已经细得就像一层皮包着骨头，就像锡纸包着烤肋排一样。同事们朋友们都觉得我病了，劝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可我全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精神了不少。他们再也不会找我帮忙扛东西了，他们说怕我的手给折了。只是，我以前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费劲全力去拼去碰撞，现在大家都以“身体原因”为由给我安排很少很简单的工作，我感觉生活开始变得迷茫。

1米67的个子，70斤。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安，开始慢慢地恢复食量。可是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地变薄变瘪。这种肉眼可见的身体的变化总是会给人带来不安。

又过了一个月，我已经剩下50斤了。

我终于来到了医院。医生看到我，也吓了一跳，说我这身形像是接受了化疗的癌症晚期病人。我的双颊早已下陷，只剩两个突出的眼眶。两个裤管空荡荡的，双腿像是义肢，裤腰带扎到了最紧还有些松，身上的皮肤像是被揉皱的纸。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皮肤就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再配上我的身形，根本无法出门。医生问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用洪亮的声音告诉他没有，我觉得自己还是挺精神的，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拍了片，我才发现自己的五脏六腑，包括胃，都在跟着变小，骨头也变细了。

“是不是吃什么减肥药了？”

“没有啊。”

我发誓，我真的没吃过减肥药，从来没有。我减肥都是靠着节食和运动的，不是有句话说了吗，“管住嘴，迈开腿”。哦对了，我还靠……许愿。半年前，我几乎天天都在许愿变瘦。而现在的我，几乎天天都在许愿长胖。

医生也束手无策，只给我开了一大堆补药，让我先吃一个月再看看。

（三）

“骷髅人”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了，他们至少骨架还是正常的，我现在就是一只“火柴人”。

媒体是这么报道的。

去完医院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说是某个媒体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我，拉开窗帘时也发现楼下有好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在采访我的邻居们。估计是我的信息在医院被泄漏了，简直了，我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靠外卖生活。

外卖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只是，我拿外卖的时候得裹着宽松的大衣，才敢开门。

很快我就在网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消息。他们把我叫做“火柴人”，我被当作“滥用减肥药导致生命垂危”的反面教材，照片和视频来自医院监控和邻居采访，还有我的主治医生。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记者，给他们几个关键词他们就能编出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我开始感到恐慌，窝在出租屋内，我第一次感觉这屋子如此空旷。

一个月的补药并没有起到半点效果，我的母亲也特地从老家赶了过来，天天给我煲汤炖肉。补药吃完了，我的体重只剩下三十斤。我也终于感觉到健康受到影响了——半个月前，我就站不起来了，我的双腿支撑不住了。而现在，我有大半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或瘫在沙发上。真是难为我妈了，五六十岁的人了，半年前还在念叨着让我赶紧结婚生个孩子她帮我带，半年后她倒是来带孩子了，只不过照顾的对象是我。我现在尤其害怕第二天的到来，每天称体重数字都“啪啪”地往下掉，身上磕着碰着了都会疼半天。我现在的手，估计来个人稍稍一用力就能断掉了。按这个趋势，再过一个月，我的体重就会变成0了。

体重变成0会怎样呢？我没敢往下想。

这一个月，我一直是大家热议的焦点。与此同时，医院听说也成立了专家小组，研究我的病情。有的医生说是一种不知名的病毒，有的医生说我肯定是隐瞒了自己吃减肥药的事实。网上有人说我吸毒了，甚至还有人说我是外星人。也有很多人鼓励我不要放弃治疗，这些鼓励我的人中，有一半以上是信教的，各种教都有。

后来，我在母亲的劝说下又去医院拿了一次补药。又做了一次全身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换了一批中药，但本质还是各种进补。医生没有建议我住院，我现在的样子连针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扎。

在医院门口，我被记者截住了。我只能感觉到闪光灯不停地超我和母亲打来，乱哄哄的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母亲背着我，在人群中显得弱小无助，我也是在这时开始对自己的身体心生怨怼。最后，我们靠着医院的保安成功脱身，打了车回到出租屋内。

（四）

体重变为0会是怎样？

这是我这一个月内一直在想却又一直不敢去想的问题。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这个夜里，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母亲早已在我身旁睡下，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在往上飘。慢慢地，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她睡得很是安稳，旁边是我的皱巴巴的皮，摊在床单上，薄薄的，却很完整。

只是，它已经裹不住我了。

火柴人与生活纠缠摩擦，划不出一点儿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