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铓锣声脆响, 悠缓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一条细窄的小路在茂盛的草间若隐若现,一只马蹄慢悠悠的踩在一丛茂盛的野草上,重压之下,草茎被直直的碾到泥里,又随着马蹄前移而缓缓起身,不等它颤颤巍巍的挺直腰板,随即有无穷尽的马蹄规律的踩到小草身上。
一阵规整的蹄音哒哒走远,回望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小草丛,哪里还见得到绿草的身影,只余一片狼藉的淤泥,深深的蹄印表明着这是一个马匹众多,货运量大的大马帮啊。
突然,一把敞亮的嗓子开了响,石破天惊,沧桑浑厚的男音直直递到天际:
“十里来了五里,
细细想想出门,
人人都说夷方路上好找钱,
我到夷方路上要两年。”
唱腔刚落,一声清脆男音稳稳随上:
“情哥你出门为哪样?
情哥出门为哪桩? ”
此声悠扬脆响,端得是黄莺出谷,鸣绿三月初柳,一股脆生生娇嫩嫩的少年意,活灵活现小妹娇俏担忧的痴意。勾的赶马汉子心间一酸,忆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挂念,不禁纷纷出声叫好。
朴一开嗓的黝黑汉子也是眼底带笑,也不继续续唱,只是勾唇对少年笑道:“项小哥好功夫,可是家里有了相好了,这唱的带劲,够味!”
项嵩眉心一挑,心道:“又来了”,胸中一阵无语。嘴里却是乖乖巧巧:“小弟性命都是承蒙各位大哥所救,身无长物,哪来的相好。”
项嵩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揶揄道:”项小哥好生英俊,此去路途遥远,不定在路上就有了相好了。”
众位汉子哈哈大笑,眉眼搭着项嵩,要看一出好戏。
不等项嵩出声,黝黑汉子沉声道:“大家醒着神,还有一个时辰就到窝子了!”
此声一出,没有人再去关系刚刚插曲下文,着眼自己的骡马货物,走好最后一波路。
项嵩一边望了望马蹄上的掌钉,一边神游天际的回想着自己苏醒以来的事情。
1.
项嵩醒来是在夜晚,在马帮的帐篷里。
醒来一瞬间,耳边是响雷般的轰鸣——震天响的呼噜。项嵩听着这声音,有些新奇,又有些烦躁。
项嵩想转下脖子,可两边像是挂了千斤秤砣,只把脖颈作为平衡底座,不能移动分毫。他只能咕噜噜的转着眼珠子,从透过一线月光的缝隙中看出,这是一顶帐篷,他和一人躺在帐篷里。
可是,这人是谁?自己为什么和他躺在一起?众多问题纷纷观光他的脑海,一瞬间,他被自己的疑问搅得头昏脑涨。
项嵩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脑袋匀出点空闲,咯吱咯吱的转动起来,磨出了点匪夷所思:“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项嵩平静不下来了,忘记了自己是谁,身体自脖子下不受自己控制,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谁都是平静不下来的。
正当项嵩慌乱时,旁边的呼噜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嘟囔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旁边的人起来了。
项嵩屏住呼吸,装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巨型玩偶。那男人果真毫无察觉, 趿拉着鞋子走到他面前,一边把食指放到项嵩的鼻孔下探他的鼻息,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项嵩没想到男人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探查他,急忙屏住呼吸,转念一想:“好歹要装个活人啊”,又猛地一呼气。
那男人本来睡眼惺忪,被这不正常的呼吸惊得醒了神,马上低头看了看项嵩的脸色,又切向项嵩桡动脉的腕后部分,低头默默沉思。
一会,男人撒开手,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开口道:“小兄弟何必装神,我是好意救你,不必如此面对恩人吧?!”
项嵩听到这里,心里打了突,“救”,可见自己是受了伤了,还是重伤,要不也不至于无法动弹。又转念一想:“我不会是瘫了吧!?"
这念头一冒头,项嵩再无法装死,立刻睁开了眼睛。
此时,天色朦朦,晨光熹微。
虽然项嵩眼目清明,但男子背光,他也只能隐约看出他是络腮胡,高鼻梁,身材高大,一袭玄色衣衫,嘴角微微勾起,露着一点牙白,像雪亮的刀光 。
项嵩初步判断,这人气势逼人,应是上位之人,不便得罪,谨慎开口道:“多谢这位大哥,小弟感谢大哥救命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顿了顿,到底是露了怯:“可否告知这是何处?我是谁?”
男子似乎有些诧异,收了嘴角的一点笑意,又抬手为项嵩切脉。
片刻后,他沉声道:“你脉象平稳,但不知为何会不记得前事,可能是重创之过。”
这答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既是了解自己重创的事实,也是诧异男子如此热心。
这时,只听男子说道:“我要拔针了,有些痛,你忍着点。”
说罢不等项嵩应声,出手如电,分毫不差。项嵩瞬时只觉胸腹内翻江倒海,仿若身受重刑,痛苦不堪。
等他从痛苦中微微回过神来,帐里已然没了他人,他满身是汗,额角的汗滑落在眼里,涩的他眼睛疼,他急忙抬手一抹,稍稍缓了缓刺痛。
随着手一动,项嵩的思绪也是一动:“他能动了!”
思绪纷纷回笼,啊,原来这就是“拔针了”。可见他不是真的瘫了,这也算是项嵩茫茫然的此刻的少许安慰了。
他支了胳膊,缓缓将自己挪起来。一起身,视野立刻变得宽阔,这是一个十分窄小的帐篷,一根粗木立在中间,几块看不清颜色的帐布围着粗木拉出锥帽型,他脚边几步外是几块木板,上面铺着厚厚的毛皮,凌乱的撒着被子——这是男子刚刚起身的地方。
这一点东西,还不足以让项嵩得出更多的消息,他一个脑海空白的人,急需知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此人何人,所经何事。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移到帐门处,微微掀起了帐布,眼前的情形令他眼睛倏然大睁。
只见, 帐外热闹非凡,却又静默有序。成群的马匹散在周围,打着响鼻,甩着马尾。马匹旁边是一个个精壮的汉子,有的在为马掌钉,有的在为马梳毛。
这群汉子和马群中间是一个络腮胡的高大黝黑的汉子,正望着远处的山峰,那汉子突然回头,眼光正与项嵩四目相对。
项嵩与他眼光相触一瞬间,心里打了一个寒战,那目光仿佛实物,一眼刺透伪装,直射心底,强大而威压。
被一眼回神,项嵩看着眼前的景象,惊疑不定的想:“这是碰上大马帮了啊”。
2.
项嵩很快便融入了马帮队伍。
马帮汉子们虽然性情粗狂,性格粗糙,但是却是为人豪爽,做事勤勉。一路风餐露宿,风雨兼程,但对自己的马匹却像对待自己的婆娘一样精心,细腻从容。他们常年跋涉在漫长的古道上,虽然马帮人数众多,但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至,孤寂之感还是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因此,项嵩这个不算插曲的小插曲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调剂。
清晨,露水依偎在草间,晨风微微轻抚。马帮的一个汉子扶着项嵩爬上马背。
经过时间调养,项嵩身体好了许多,只是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身体还是虚得很,不能像常年行走的马帮汉子一样跋涉,只能坐在马背上慢慢颠簸。
马帮是不骑马的,马背上驮了重达百斤的货物,翻山越岭,牲畜也是疲惫不堪。这群汉子视马匹做性命,绝不愿马匹再受累。
只是项嵩的这匹小马是马队一匹母马新生儿,虽已两岁,却是格外粘母马。此次出行前已是将它圈起,谁知它跳出马圈,一路追随而来,现在也只能任由他跟随了。
日头正烈,项嵩看看自己的双手,虎口和手掌布满硬茧,只让他自己看,也应该是个常年操练的练家子,但他现在全身无力,丹田内一丝内力也无,手无缚鸡之力,竟是不如一个少年有力量。
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处于如此境地?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耳边一个声音唤道:“小兄弟,吃个桃吧。”
项嵩抬眸望去,是络腮胡,他手里拿着一个碧绿的桃子,看的人口内生津,他伸手接过,咬了一大口,果然是甜津津的,汁水丰富,十分解暑气。
他擦了擦汗,看了一眼同行的络腮胡。他现在已经知道络腮胡叫平措。她是汉女与藏民的混血,身材高大,嗓音雄厚,内力也有汉人的细腻。平措的母亲是罪臣之女,被流放到荒蛮之地,精通医术;他的父亲就是马锅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如今平措算是子承父业,子承母业了。
平措也抬头看着他,说道:“家母精通医术,我也略知皮毛,遇到你的时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只能给你吃了祖传的方子,这药性颇为霸道,没想到你竟然平稳的度过了,好的也这样快,着实神奇”
项嵩也是纳罕,但他一个记忆空白的人很难有高深剪接,只能讪讪笑道:“可能是小弟体质特殊吧”
两人没再谈论下去,日头偏西,要加紧行程,在天黑之间赶到预定窝子,在那才好开亮,埋好锣锅烧好饭。还要卸驮子,搭帐篷,事物颇多。
3.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做好了一切,周围朦朦夜色时,项嵩已经躺在了帐篷里。
他感觉不太舒服,丹田处一阵灼热,体温越来越高,他像是被扔在火里灼烧。骨髓处又痛又痒,一股力量仿佛要冲破筋脉。
“好痛”项嵩喃喃道,随即在更大一股痛楚袭来时昏了过去。
许许多多的片段涌入脑海,高巍的宅院成了烈焰下的灰烬,一张张呼救的脸被明火吞噬,雪亮的刀光下飞溅的鲜血,游走静脉的痛楚折磨他的躯体,而这些影像却是刺痛了他的心。
“不!!!”他低喝一声,坐了起来,急急的喘息,汗水从额角滴落。身上的痛楚已经消失,他的力量也重回身体。但是,他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记起了他是谁。
前一百年,正是武林鼎盛时期,功夫门派纷纷崛起,百花齐放。各门派翘楚大放异彩,这其中以项师最为出彩,不仅武功已入臻化致境,更兼性情磊落,与人为善。
在项师年轻一代的榜样光辉下,很少有人注意到,其实项师还有一个比他小5岁的弟弟——项嵩。项嵩从小性情疲赖,练功偷懒,好专营研制丹药。项父虽然不满,但有大儿子珠玉在前,有人挣得脸面,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虽说项嵩在江湖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在丹药研习者中却颇有名声,因他总会尝试新的方子,成功率也很高。
这年秋,项师在大明山搭救了一位重伤之人,此人年近花甲,慈眉善目,也不知何人如此狠心,竟对一位老者下手。
老者在项宅养伤一年,最终因重伤大伤元气,撒手西归。在弥留之际,他将项师叫至床榻边,将一物交于他。
随着老者的默默离世,江湖上却出现了“不归丹”重现世间的传闻,这“不归丹”乃是第一代盟主亲手制作,据说有白骨便红颜,起死回生之效。第一代盟主退位后,江湖上兴起过一阵血雨腥风,却无人得到,最终随着盟主的离世被时间沉淀。
如今随着这老者的离世,又起风波,这不由得不让人深思。项父和项师密探后,决定还如往常一样,不露风声。然而,人心叵测,项师风头无量已经掩了别人的风采,已经有许多人暗中嫉妒,更有小人者,联系到此事,准备大做文章。
俗话说:“计划赶不上计划快”。即使项父与项师已经有所商议,但世间大能众多,历代帝王为求仙问道煞费周折,更有甚者毁家灭国的众多。这些人身负绝世武功,受人尊敬,一力与天地轮回抗争。“不归丹”与项家相关这一风声一起,武林众多人目光纷纷转向项家,又碍于颜面不敢明目张胆下手。
江湖上有个臭名昭著的“小令”杀手营,专干杀人越货的黑买卖,黑吃黑也是常事,他们像蝗虫一样,最擅长的就是围剿,甚至能吞没一个门派。因“不归丹”重新问世,有人高价悬赏,这群蝗虫向项家袭来。
如果光明正大的比试,他们必定不是对手。但小人之心,不能以常理推断。对项家来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中秋节那天,项家阖家团圆,赏月吃瓜,项师三分醉意,在月下舞剑。放眼望去,项家合家大小全部在座,只余项嵩一人离席。项嵩乘着热闹,溜进项师的屋里,翻找“不归丹”,他对这东西不想占为己有,只是好奇,犯了痴念。
他摸到一个黑檀木盒子,打开一看,一颗红色的药丸,样子平平凡凡,看不出和平常的药丸有何不同。他嗅了嗅,也无甚气味。
“拿去给朋友看看”他把药丸揣在怀里,悄悄的穿过角门,奔向朋友家。
不等他跑出三里地,就听身边的人在喊:“走火了!走火了!项家走火了!”
项嵩回头望去,刚刚他离开的家已经被火焰吞噬,他撒腿往回跑,近至拐角处,他看见一群黑衣人围住了项宅——他们在绞杀逃跑的人。
一个黑衣人大喊:“一个不留,他们已经中毒了,杀!!”
项嵩停步在转角处,死死的捂着嘴,泪水像线一样的落:“”怎么办?怎么办?‘’他脑中急速运转,突然间瞥见手中的盒子,他拿出“不归丹”扔进嘴里。
这丹药入口即化,水流一样流入体内,随着口内的丹药流入身体,项嵩感觉到一股强横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冲出藏身处,向着那群黑衣人扑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的脑海已经混沌,只有这一个念头支撑着一线清明。
他赤手空拳迎上敌人,一双肉掌竟然不怕铁剑,夺过兵器一剑封喉。他冲破了一个缺口,跳入高墙,宅院里已是乱套了,“爹,!娘!哥!”他大声疾呼,跑到聚会的地方,那里躺几个人,已经一动不动了,“爹!娘!哥!”他扑过去,摇着几人。
项父和项母已经无声息,项师也是气息微弱,口里吐着黑血。
“哥!”项嵩上前抱住项师,用衣袖去擦血迹,可这学像是源源不竭一样流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流尽了。
“小嵩,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来日为我们报仇!”项嵩推了推他,火势蔓延迅速,已经烧到了这里。
“不!我不走!”项嵩摇头,他要救他哥,救他的家人啊。
“快走吧。”话音未落,项师的头种种垂下。
“不!!”项嵩扬天大吼。他的心被撕裂了,他回头看着围过来的黑衣人,目光凶狠,出手如电,单手套向为首之人心窝,再回手时,他得手里有一块血淋淋的肉块——心脏。
为首的人软趴趴的倒在地上,眼镜大睁,像是不敢相信一向在江湖上没有名气的项小公子竟如此厉害。
“纳命来吧!”项嵩笑了,他感觉到他正在被体内的悍然力量吞噬,一股恨意席卷了他的神智,打开杀戒,最后自己也身受重伤跌落山崖。
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马帮的帐篷。
“爹,娘,哥,我取了他们的狗命了,报仇了!项家三十六口在天有灵,保佑我”项嵩爬起来,向着家乡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
他泪流满面,过往的种种在他眼前掠过,那些欢笑和纵意,如今都已经消逝。
如今,留下的,是一个残缺的灵魂和一个坚毅的平凡的马帮汉子。
帐外,明月依旧,今夕是何年?
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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