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

    母亲节来临之际，街道边的花坛摆满了长寿菊，鲜艳的花瓣中长满了母亲的故事。对着朵朵小花，悄悄说:“妈妈，我爱你！”

1

我的花季对母亲充满了敌意。高中时期，班上举办迎新年联欢会，课余时间母亲不让我出门，我对母亲说联欢会是学校组织举办的，而且老师也会参加，可是母亲却不为所动，始终不许我出门。联欢会时间就要到了，同学搭伴来我家找我，那场联欢晚会我是支持人，我第一次忤逆母亲，与同学一起去学校参加联欢会。

十七八岁的年纪是个性张扬的年纪，我们的联欢会举办的非常圆满。当我走出学校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没有一丝慈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禁生寒。为了不在同学面前失了颜面，我迅速离开人群，向家的方向跑去。母亲眼疾手快，手里的竹竿已经打到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恨死母亲了，我是班上傲娇的小公主，班级文艺骨干，同学眼中的小仙女。母亲不顾我的感受，在同学面前毫不留情面的用竹竿打我。新年的礼物是母亲手里的竹竿。

到家后，我站在院子里，任凭母亲的抽打，始终不吭一声。母亲手中的竹竿断成竹签，母亲有些疲惫的问我：“知错了吗？”我静静地看着母亲，眼里没有一丝温度，我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母亲见我毫无悔改的眼神，从竹篱上抽出一根完整的竹竿，继续打我。我想“打死算了，也许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吧。”姐姐和妹妹从屋里探出头来，看着我挨打。起初谁也没有来劝阻母亲，第二根竹竿断成竹签的时候，大姐出来拦着母亲，一边回头对我说：“还不快点认错！”一边拉着母亲说：“不要再打了！”我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逃离小院，木塑一般站着。母亲被大姐拉进屋里。十几分钟后，大姐出来带我回房间。

在我和大姐共同的卧室里，大姐劝慰我，我对大姐说：“我累了，想睡，你出去吧。”那个新年，我过得非常安静，前所未有的平静中安度了三天假日，然后上学。同学们聊着愉快的节日，用异样的眼神观察着我，我微笑着面对同学们的质疑。当有人问起新年的那晚母亲为什么打我，我说：“有仇！非亲生！”在我内心深处也认同这个理由。如果没仇，如果亲生，新年之夜会是另一番情景。从此，我孤零零的生活在人群里，失去了往日光彩，黯然无光。

期末考试时，班主任找我谈话，告诉我家人非常担心我的身心健康，劝我多与母亲交流。望着老师满眼期待的样子，我的心突然痛了，泪水四溢。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和母亲交流什么感情了，我请求老师为我找个假期工作，我说假期愿意给老师做文字校对工作。那时我的班主任老师是我父亲的大学同学，他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倔强，他还告诉我我出生时的样子。他说：“以后不许瞎说，你出生时非常小，大概不足三斤，你母亲抱你喂奶还要捧在手心里，你才能吃得到奶，不然你为什么会叫明珠啊？”我说：“我不信，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等我长大了我会离开他们，我会自己生活。”老师还说了 许多我小时候的故事，我不想听，我想母亲的一顿棍棒已经打碎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

2

在我出嫁并且有了女儿的那年，我坐在母亲的热炕上，和母亲聊起那次不愉快的伤痛。母亲说：“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会打你，只是记得当时心很痛。嫁到你家，没有生一个男娃，家族里的妯娌们以儿子为荣，得到长辈的爱护。村里的闲人没事嚼舌根话断后。你父亲忙工作很少回家，回家就会告诫不能让女儿们出事，如果那个女儿出事，责任都在我。你大姐和二姐都能体谅我的难处，家务事是我的好帮手，你从小体弱，也不指望你帮忙干活，可你的身边总是围着许多男男女女，让我怎能不担心。每次看见你冷漠的眼神，我都会揪心的痛，我那个曾经娇弱的明珠去了哪里？我常想如果你求饶或者说句话，我会原谅你，我也明白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来自家族的压力让我不得不时刻提防你们走上歧路......”那次长谈，我改变对母亲的态度，之后的时光里，我们有了无数次的长谈。

在姥姥去世二十周年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大姐去了姥姥家。姥姥家应该是每个孩子小时候的记忆，然而对我，这是第一次去没有姥姥的姥姥家。姥姥家非常美，一座古老的土墙庄廓院，门口开遍了黄灿灿地九月菊，进了大门是个花园，进入第二道大门后才看见中央花园的一座整洁庄廓院，一座木质二层楼上雕刻着精美的木刻，进了堂屋，有香案，有鲜花，感觉像在哪里见过。还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热情的亲戚早已包围了我们，母亲忙着做介绍，满屋都是我的表亲。母亲被迎进炕上，炕上坐的是姨妈们和年纪较长的嫂子姐姐们，地上大多是前来祭奠姥姥姥爷的孙子女，仔细看时还能从眉宇间找到一些相似的地方。

中午时分，我们去了姥姥姥爷的墓地，除了亲人还有许多庄员也来祭奠。母亲与姨妈们在姥姥姥爷坟前哭诉着阴阳两隔后的悲伤。我们跪在那一片向阳的草地上，回忆着儿时与老人相处的点点记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姥姥家，一个大通炕上挤满 了人，老辈人们一直聊着过去的事，小辈们有睡着的，也有听故事的。我从未认真的了解过母亲，不清楚母亲儿时的故事，在姨妈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了我的母亲是一位诚实勇敢的女孩，是姥姥姥爷家的四女，因为姥姥家没有男孩子，我的大姨，母亲的大姐招赘夫婿住在姥姥家，婚后几年跟着我姨夫回婆家，现在住在姥姥家的是我大姨的长子，我的大表哥一家人。大姨家和我家是一个家户，我父亲是大姨夫的堂兄弟，所以在我记事时，常常能够看到大姨和大姨的家人，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和表兄弟们有些一样的辈分的名字，倒也亲近。其他表兄弟，表姊妹没有映像，很少见面。

我听到小姨说我小的时候母亲抱我回姥姥家时，母亲与我穿的十分单薄，冬天的青海特别冷，母亲穿着补了补丁的棉衣，怀里抱着的我穿着姐姐穿小的棉衣，棉衣里的羊毛覆盖了棉衣，看不出棉衣是什么颜色。小姨待嫁，用自己的嫁妆衣料准备为我做件棉衣。小姨说当时的母亲特别为难，因为那是小姨出嫁母亲作为姐姐去送贺礼，却不得不接受妹妹挪用自己嫁妆为了孩子们做棉衣。母亲拒绝小姨的赠与，小姨坚持要做棉衣，最后母亲央求小姨给姐姐做了件棉衣。小姨说母亲最后选择给姐姐做棉衣，想必是姐姐也没有过冬的衣服，心疼母亲，想做两件棉衣。而母亲却跟小姨说:“给青儿做件棉衣就行了，珠儿还小，抱着不怕冷。你也要出嫁了，我帮你缝件夹袄，出嫁后不像在娘家，没时间做针线。”她们姐妹俩聊着这些往事，时而哭时而笑，我却陷入了沉思。母亲忙于生计，想必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看望姥姥姥爷，还有这一路不算近，乘车到姥姥家需要三个多小时，听母亲说她回娘家是步行回去的。我在想一个女人怀抱一个孩子，怎样一步一步走一整天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家人呢？

拥挤与炕的热气让我难以适应，我翻身爬到炕柜上面，听着许久以前这个庄廓院主人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来过这里，和姥姥姥爷见面也总是在我家，我和妹妹陪着姥姥姥爷晒太阳，我们两双老小在院子里磨蚕豆，姥姥姥爷没有牙齿，在磨好的蚕豆粉里面放点盐，给我和妹妹做零食吃。姥姥非常喜欢喝熬茶，每天都会用瓦罐煮茶。听小姨和三姨讲，大姐小时候寄养在姥姥家，每天跟着姥姥和瓦罐茶，如有一日哭闹不止，一定是没喝茶，从瓦罐里抓点茶叶喂她吃，她就不会哭闹。存在我脑海中的茶叶也是非常珍贵的年节礼物，在我还未出生时，姥姥竟然用熬茶喂养着我的大姐，我的表哥表姐们，想来那时这个大院里的主人，物质上还是丰盈的。

从姨妈们的话语中，我知道了很多关于母亲家族的故事。母亲的父亲我的姥爷是个文秀才，家境不错，与姥姥结婚，育有五女一子，一子夭折，文革时期家境宽裕成了地主，每日劳作改造，子女一起劳动，母亲从小与父母一起劳作，后来政治运动结束，祖上屋舍归还屋主人，老一辈人晚年也算安详。

3

年长母亲近20岁的大姨老年时，双耳失聪，住在大表姐家里，母亲常去看望。有次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在家炸油饼，她说大姨想吃油饼了，炸好油饼我们去看大姨。我本来不想去，我在出门的时侯就想好了和母亲一起去姐姐家或者让姐姐来母亲家，我们一起围在母亲的大炕上，听母亲讲故事，或吃父亲做的炒酒。母亲说父亲去和原来同事们玩，我们去看看大姨，陪陪大姨，因为大姨身体越来越不好，怕是没多少日子。

当我们一起去表姐家看大姨时，我看到很久没见面的大表姐明显老了，与母亲像是姐妹。大姨在楼上的卧室，来到大姨身边，大姨和母亲说话，像是俩人吵架，声音非常大。母亲侍奉大姨吃油饼，我在旁边看着。吃完油饼，大表姐接母亲去楼下喝茶，大姨让我陪她坐坐。我坐在大姨身边，大姨说:“珠儿，你说话我听不见，你听我说说话好不好？”我点头答应她。

大姨拉着我的手，开始讲:“珠儿，我年轻的时候听信别人的话，离开娘家，为了在这边有个照应，自作主张的把你妈妈嫁进了这个家，你爸爸是单位上工作的人，一辈子没瞧上我们娘家。你妈妈生了你们姐妹几个，受尽了家族折磨，你和你妹出生时，你姥姥守了几个月，尤其是你，出生时又小又弱，你爷爷把你爸叫走几天没回家。等你爸回来你姥姥问你爸，亲家有事吗？你爸说，爹说把她扔了。没再吭声了。你妈妈时刻把你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满月后你爷爷来了说要和别人家的男孩子换，你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坚持不换，折腾半年，听说那个男孩子死了，这事也就作罢。你爷爷说了，这群丫头如果出事或做出出格的事，绝不会轻饶你母亲。在这个家里没有儿子是大罪啊，你母亲年轻时拉扯你们真是太辛苦了，我还不懂事，常把我的外孙女放在你家，现在想来好后悔啊！你母亲就像我的儿女一样照顾了我一辈子，我现在老的不能动了，两天不见你母亲就着急。听你母亲说你因为她打你还生过气，你呀，太不懂事了，你可是你母亲用眼泪换回来的！为了能让你们姐儿几个安全的长大，你母亲一个人带着你们，把自己当做牛马来苦生活。她怕她不在家时有人抱走你和你妹，叫姥姥守着，她这一生真是太苦了。没出嫁的时候赶上政治运动，家里没男孩当主劳力，出嫁了又因为没男孩受苦受累。现在终于都过去了，你们姐妹几个都长大了，你母亲该享福了，我也该放心了。”

那是我和大姨最后一次见面，后来大姨过世了，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大姨葬礼后的冬天，我去看望母亲，母亲说自从大姨走了以后，她总觉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去哪里。这就像大姨说的那样，她们是姐妹，却有着母女一样的感情。正如那句: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不在了，人生只剩下去处。拉着母亲的手，告诉母亲还有我们。

4.

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因为有事没有去看望母亲，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你大表姐常来看我，还用今年的新麦子磨面做了馍馍送来过节了，你别牵挂，我们都很好。虽然你大姨走了，却为我留下了个好女儿。”母亲一生善良，一捧新麦子面让她暖心，让她感动。听着母亲充满喜悦的声音，我知道此刻母亲很幸福。

年过四十，身体莫名出现许多不适，我常常担心不能陪母亲走完她的一生。母亲节来临，我不能回到母亲身边，满心愧疚。在我生了女儿的那天，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们母女平安，母亲却在电话里哭了，她说:“怎么不是个男孩？”我劝母亲我们很喜欢女儿。第二天母亲来陪我，谨慎的对先生说以后身体好些再生个男孩。先生到现在还会提起母亲那天的充满愧疚的眼神。那种愧疚感刺痛着我，我拒绝母亲的要求没有生二胎，我希望能有更多时间陪伴母亲。

步入古稀的母亲还有理想，她想去四处走走，很多时候，她没了从前的暴躁，安静的像个婴儿，依偎在父亲身边，他们计划去丽江看晚霞，他们的计划中有我和姐姐，我感到非常幸福。

做了母亲后，我越来越想念母亲，越来越容易流泪，越来越怀念从前，我做梦的时候会在母亲的花园里变成一朵金色的花，照耀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珠珠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