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我已经老了。
有一天,在车站外,有个男孩向我走来。好像之前对他有过一些零星的了解,可这会儿他却又主动介绍起自己,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来特地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虽然老了,却偏爱这一身红配绿的装束,这应该是我十七岁时的心头好。
深绿色斗篷式的毛呢大衣配上军绿色的皮裤,淡红色块的围巾以及主色为大红色的耐克鞋,然而这样一穿彻底应了那句老南京话:“红配绿,丑得哭”。呵呵,“红配绿”的这句话恐怕现在一半南京人都不见得能反应过来。这话已是年代久远,属于我们爷爷奶奶辈时兴的话,到父母那一辈已渐渐淡化,我第一次听外婆一脸鄙夷地讲这话时才七岁。然后七岁到十五岁之间穿着家长审美包裹下的衣服,一到寒冬能把瘦子穿成胖子,女子穿成男子,话痨穿成话贫。直到十五岁往后的十年,甚至几十年,自由的灵魂才开枝散叶,但不安也慢慢氤氲。唯有等我老去,依然红配绿穿得跟个老妖精似的,再蓦然回首从幼年到年轻再到苍老时的打扮,差点笑出了声:衣服的风格没太多变化,我的形象却变化太多,因为我的形象在以不思议的速度风云变幻,穿上它们给人的感觉也随之扑朔迷离。
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也有二十五岁。
要不是那个男孩把身份证递给我,我随便一瞄,大概会一直以为他比我小五岁。事实上,小五岁和小六岁的差别于外形于内心都不明显,反正他如同一只双目狭长的小白鼠,在黯淡的天色下牵着气球蹦跶。
可是这些又影响什么了呢?当我把行李都放下,坐在转椅上稍稍歇息时他早已无所事事,趴在椅背上凑近我的脸庞不停蹦跳着,晃动着椅子。空调的温度渐渐被巨大的房间调成了暖黄色,当人们怯生生地把衣服脱光时,估计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形象,这样一种面目,这样一副模样。
我比划着他小小的手,比我更为光洁有弹性的肌肤,却感到不怎么方便把他当成男朋友,可能他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吧。那么,披头散发,长坐在倾世的落地镜前,我权且喊你声情人吧。
我在这次之前,当然很多次幻想过,那是一个温柔的过程。可是锃亮的镜子里却是你伏在我身上,以男性的威力制服着我,紧紧铐住我囚徒的双手,然后众星拱月,国王的权杖挥之即风,舞过即雨。
我忍不住要端详下它,因为在此之前我当然从未亲眼见过它,甚至影视片段里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可它却是一副怒发冲冠甚至有几分狰狞的模样,让我心生畏惧,而他却偏偏热衷于先将那个玩意往我身上蹭,从背面到正面,电锯一般锯开我通红的心跳和沐浴乳的香气。
对,还没正式开始呢,当然是一阵胡来。连两个人共同洗浴时他都突然蹭我,一刻不停地哄闹,像月牙上的一团翡翠绿。
而清欢的月光,又白酒似地渗进他苍白的皮肤,思绪渺然。
此时,你正躺在床上,晃来晃去,说着梦话。
想想看,那样的你,不正是多年前的我嘛。
想想看,晚风将窗帘吹起,吹到无边无际的时间的荒野。
想想看,我还很年轻。
日日夜夜,在朱漆的大门前,有个穿着云锦的女子从我身旁缓缓走过,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只留得她那珐琅的胭脂盒里的花影,在吟风的雪里沉溺。她可能也不算特别美丽,在我心里却是葡萄藤上的一滴清泪。混沌的我啊,曾痴痴地想,要是能拦住她一下该多好,就一下,可是她却不言不语,恍若长夜尽头一片无眠的枫叶,垂下头,轻轻抱住了我。
那是怎样的抱呢?当我醒来时,一切尚清晰地好像发生在上一秒。
于千万面裂痕的镜子里,点亮银烛,红色可以安然地溺爱绿色。不可名状的雨中,绿芭蕉在一树的红樱桃里肆意地游弋着,载着生平初度的冲动,好奇心在震撼之下蠢蠢而蠕。
她维系了二十五年的形象,在那一刻发生了骤变。我不知道能否用“蜕变”或者“嬗变”来形容,但那一刻,她也觉得她变了,变成了疏影里的一抹朱砂红。这样的红是轻柔的,圆润的,茶香的,清幽的,这样的红却让我得以朝三暮四一脚踩着虚实的边界,明灭的魑魅魍魉欢声笑语从我身上喷薄,兴许是弯曲的脊背,兴许是透明的胸腔,兴许是干瘦的小腿,我却又偏偏凭借它们,走过世纪与世纪的亲吻,错过眨眼与弹指的爱抚。支支吾吾的我会一点点将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秘密一起告诉你,昨日的谎言已燃烧殆尽,只希望你能多端详一会儿我,在踌躇的手心,在思念的小草的怀里,在忧伤的古城的上空,在彷徨的流云的边缘,啊,心魔即魔,吾爱至斯!
红配绿,为何会丑呢?那一刻何其般配。
反差和阴晴在惊天动地地逆置,我居然会觉得比她高出一些,好让她得以在我怀里小心地游走。所有的矛盾在那一刻求得了珠联璧合的共识,出没在经久不息的无冬的星河里。
然后不知不觉到了晚上,甚至饭后还有点饿了,顺手抓起盘子里的一个苹果就啃,她却说我好歹挑别的水果啊,苹果又没削皮直接吃了都是农药。唉,城里来的就是矫情,你吃的米里还有农药呢。
可当我咬了苹果一口,她就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了,确实是我没料到的。
因为先前几次我要她过来却囿于各种主客观原因中断了,我甚至曾对她说要是不想来可以不来,我长得丑啊,可她偏偏更加坚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为何我就是如此渴望?她是我的,抑或不是,发生完这次能让她困在绝密的花园吗?而空荡的花园里只有一棵无依的树,一本封尘的书,无穷的暮色分娩出一朵滴血的花正贪婪地舔舐着褶皱的页脚。
在此之前各种大小的吵架却是数不胜数,断了联系又恢复,删了好友又加上,却不曾想到,还是能走到这一步,如梦如烟。
只是相聚,是何其匆忙,再见面,又是何时?
她还会等着我吗?还是她就是那个情史丰富的杜拉斯,渺小的我不过是她漫漫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第一次看到异性的裸体,第一次摸,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发生,一切不过是之前在脑子里反复预演的过程在真实上映,我竟然显得很驾轻就熟,从容不迫,每一分钟都是最自然的安排,让我心醉神迷。
忽然,响起了一阵电话。
美妙的两天就这样结束了,我还得赶到学校。
起身,我穿上了她那套红配绿的装束。
她的表情起初是惊愕的,继而很快恢复平静,像流淌着宿命的一副画卷,站在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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