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时,老大爱上了一个哑巴。
不是学生,不是老师,却是我们大学东区食堂的堂花。
人长的秀丽,关键是纯。
传言,某天中午,堂花在食堂打饭。打到一个男生时,对方突然很风骚的递给她一张叠成星状的信纸。那时,她还没哑。接过信,拆开,很认真的抖了抖,确定里面空无一物,跟着又很认真的说:“同学,这不是饭票。”
纯的让人发指。
后来,等我们过完大三暑假,再回来时,堂花的声带做了一点手术,恢复期间,成了名副其实的哑巴。
每天打饭时,站在那比比划划,像指挥一个团在打一场艰难的反击战。老大决定用爱情的雨水,滋润那个干涸的声带。
二
老大其实早已表白过。他一开始走的是饭票君的路线。
口袋里鼓鼓囊囊塞了十多页情书,直等排队到堂花那,掏出,递过。为了防止饭票君的悲剧发生,他特地在信纸里包了几张饭票。
他哆嗦着手,端着饭盘,小心翼翼排到堂花那。含情脉脉望了伊人一眼,跟着用男性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说:“你,你,你好。”
一出口,竟然结巴了。好在老大心理素质极强,短暂调整一下,跟着重新说:“你好。”
“好你妹啊,前面的傻子,你站在那打不打饭?”
“你特么不打饭,赶紧滚,老子一会还考试”
……
在一片犀利的谩骂声中,老大掩面而逃。
跑出队伍,还不甘心。
又隔着人群,瞅准堂花的位置,一把把情书扔过去。
简单而美好的表白。老大一蹦一跳的走出食堂,觉得生命是一件棒棒哒的事情。
回到宿舍,迎面就听猴子悲愤的骂,刚才有个傻逼,把论文扔到红烧肉里了,艹,害老子只能吃草。
三、
我们决定帮老大一起表白。
那一夜,整个301宿舍彻夜未眠。
大伙热火朝天的讨论方案,锱铢必较的纠缠在每一个细节。
老大光着膀子,在黑暗里来回穿梭,不停散烟,红着眼说,成与不成,赶明小东北伺候。
我们义正言辞的批判了老大的俗套,内心深处却又一次浮现出那个龌龊的画面:大嫂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对面是端着盘子的我们。
盘上,白肉如山。
历经饭票君和老大之前的两场变故,堂花已调到前台,负责饭卡充值。方案是这样的:老大前去充值,谎称没钱,向堂花索要微信付款。一旦要到微信,再展开网上攻势。
第二天中午,301宿舍倾巢而动,迈着踏破山河的步子,雄赳赳气昂昂的掀开了食堂门帘,整齐划一的走向食堂充值点。
“老大,记住,别娘炮,要到微信,你可以哭,但不能出声。
”老二说。“老大,记住,要霸气,要微信时,眼睛里一定要有一股你不给老子号码老子就地法办你的霸气。”猴子说。
老大点点头,霸气的说:“老四,你还有嘱咐为兄的么?”
我说,有,堂花好像走了。
堂花本来安安静静的坐在那,也就我们刚往那走了几步,她看了老大一眼,跟着站起来,一溜烟往后堂跑去。
桌上的钱,厚厚一沓,扔在那,无人看管。老二咳嗽一声说:“一定是去后面找零钱了。”
猴子说:“这很合理。我们就在这等。”
等了足足十分钟。老二拍案而起:“一定是到银行取款了。”
猴子说:“这很合理。要不我们明天再来。”
坐在旁边的老大,嗓子咕噜一声,我们没听清。他站起来,跟着一脸黯淡的说:“小东北。”
我们三个人沉默不语的跟在老大后面。谁也琢磨不透,老大一会是要借酒浇愁,还是要借酒行凶。也就刚掀开食堂门帘,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后面传来:“啊!”
声音薄凉如水,犹如夏夜里的露水,甘甜,略酸。
这声音,应该出现在一个童话小说。
我们回身,跟着看见清秀的堂花,正向我们这追来。穿一身纯白的工服,长发,刘海很齐,两个眼睛亮亮的,像粘了一弯湖。
老大喉结一抖,站在原地咕噜了一声。
堂花跑到我们跟前,弯着腰喘了一口粗气。
老大明明原地未动,嘴里的粗气,喘的比堂花还要凶。
老二站出来说,你好,这是我们老大。猴子也跟着说,这是我们老大。
老大喘了一口粗气,说,你好,我是他们老大。
堂花点点头,腼腆一笑,从工服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纸上沾满酱色的油污和绿色的菜汁。按理,这么油污,早该褶皱不堪。
可那纸平整无比,显然被人精心压过。老大颤颤巍巍接过,颤颤巍巍打开,也就是刚看到第一个字,吭哧一声哭了。那是被他扔进红烧肉的情书。
饥肠辘辘的学生们,被这一幕深深吸引。我们脸上挂不住,上前架住老大,就往宿舍抬。
抬了几步,背后堂花突然冲上来,把我们一个一个推开,跟着捉住老大的手,缓缓牵着他,走向食堂后面的树林。
阳光盛极一时。
我们三个站在耀眼的阳光中,目瞪口呆。
四
和堂花恋爱第二个周后,老大每天晚上都要去球场5公里。我们好奇,这才两周,就到了强身健体的阶段?老大一脸凛然,我要是胖起来,人家说秀儿中饱私囊咋办?跟着打了一个肉香四溢的饱嗝。
我们这才知道,堂花叫秀儿。
事实上,和老大恋爱不久,秀儿从充值岗又回到打菜岗。专打硬菜,鱼香肉丝,东坡肉,滚烂的大肘子。排到秀儿面前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清高如教授,龌蹉如我们,心里总不免念一声哈利路亚,愿蒙上天厚赐。
有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秀儿挥起大勺给老大打了两勺宫保鸡丁。肉堆在小小的勺子上,冒尖。轮到后面同学时,秀儿舀了一勺,看看觉得多,又一丝不苟颠掉了半勺。
同学当时就不愿意了,抓住老大不放。
老大回过头熟练的说,我买了两份,咋?
那段时间,但凡在老大周围打饭的人,脸上都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痛苦。
那段时间,每到深夜,床下的老大热情洋溢的打着饱嗝,床上的我们饿的热泪盈眶。爱一个人,就是挖空心思的给他多打一块肉。
这多好。
有一次两人吵架,冷战了一周。
我过去打饭,秀儿见是我,又见四周无人,飞快在我盘里盛了三根巨无霸鸡腿。
我受宠若惊,忙说,大嫂,你几时要人?
她勺子在铁盘上磕了磕,摇摇头。我又说,大嫂,是让我带话?她还是摇头,跟着拿出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你们对他好一点就行。
字迹工整,话语朴实,但饱含的愿力无穷,慈悲无穷。爱一个人,就是不计代价的买通天下人对他好。
我拿着这张纸条,找到老大。
老大看了一眼,把纸条装进口袋,拿起我盘上的鸡腿,咬了一口。“咸了。”他流着泪说。
吵架的原因在于,钱。
秀儿家没钱,做完声带手术,本应在康复中心修养。但家里没钱,她只好提前回校工作。老大家也不富裕。
那段时间,老大一门心思的想攒够钱,送秀儿去康复中心。钱不多,只有三万。老大想放弃学业,出去打工。秀儿不愿意,两人开始冷战。千依百顺的老大,第一次违拗了秀儿的心意。他开始凶猛的赚钱。
在酒吧当保安,在工地抬建材。那是冬天,有一次猴子被尿憋起,半夜起来开门,看见老大蜷缩着身子,靠在走廊沉睡。猴子叫起,问他怎么不进去。他打了一个哈欠说,不知道,就是走到这,突然累了。宿舍门离他坐下的地方,不过几步。累到几步也迈不动,困到几步也等不及。
看着电线杆一样的老大,日渐消瘦。我们打心眼着急。
秀儿比我们更急。每次打菜,给老大打的更加凶猛。勺子哐哐扣在饭盒上,大把大把的肉块堆上去,还是挡不住老大日渐消瘦。
老二叹了一口气说,老大再努力一点,没准毕业之前,还真赶得上他追悼会。给老大集资。两个月后,三万元如约凑齐,正赶上寒假。老大把钱交到秀儿手上。
秀儿不接,拿了纸,在上面飞快的写:给我一个理由。说出来,我接。说不出来,你滚。老大想了想,嬉皮笑脸的写:我想听你说,我爱你。
五
开学第一天,301宿舍又一次彻夜未眠。我们开了一个局,赌秀儿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老二押的是:“我爱你。”
我想了想,押的是:“人家不好意思说了啦。”
猴子押的是:“想我了么,小傻X。”
一周后,秀儿的电话终于来了。老大颤着手按下免提键,跟着哆哆嗦嗦的说:“喂,秀儿?”
手机里传来一阵刺刺拉拉的噪音,像是磁场被什么东西干扰。“嫂子,快说我爱你!”老二按耐不住,在旁边爆吼。“嫂子,说想我了么,小傻X。”
猴子紧随其后。只有老大没说话。良久,电话那边传出一个声音——
“我们分手吧。”
声音很清澈,清澈的像从泉水里捞出。一是一,二是二。这声音如此清澈,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没有一丝模糊的空间。
扣下电话,我们四个愣在原地。老大从枕头里,缓缓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着:我们分手吧。老大偷偷写下了这句话,又偷偷押了100块。
只有他知道,在整个寒假,秀儿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联系他。
如果赔率是1比100的话,那一天,宿舍里的每个人都欠了老大一万元。直到毕业前,我们也没有还账。
直到毕业前,秀儿也没有回来。毕业前一晚,我们嘻嘻哈哈的给老大打了一个欠条。喝成醉人的老大嘟囔了一句:“还得清么?”
还得清的是钱。还不清的,是那声“我爱你。”
世界欠这个男人一声“我爱你”。
六
五年的时间里,我们各奔东西,为生计奔走。期间,我们同老大联系过几次,但很快,他换了所有号码,消失在我们的世界。
五年后,系里同学聚会。早上九点,大伙回到当初的教室。
教授发言。
接下来是,某位当了市长的同学发言……
老二、猴子、还有我,溜出教室,围着校园转了一圈。
进了食堂,远远就看见一个枯瘦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桌上。长发,头已白,像电影里的华英雄,一举一动,都带着点天煞孤星的味道。
老大?猴子叫了一声。
时间尚早,食堂还未开饭。老大和我们一一拥抱,一张嘴,声音里都是大漠的风声和戈壁的雨声。对他,我还是听说过一点消息。
单身,赚了一点小钱,开一辆的士头,四处流浪。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包肉干,说是从青海带回的,又拿出几瓶小二给我们。
我们一手拿着肉干,一手碰杯。瓶子碰在瓶子上,全都是青春破碎的声音。老大喝了一口酒突然说:“秀儿走了。”
我们大骇。
“喉癌,从康复中心直接转的重症监护室。”老大笑了笑,皱纹里掉出一些沙子。
老大说,那天晚上,那句“我们分手吧”,是秀儿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那句话,秀儿的声带彻底毁了。挣扎了一阵,人也毁了。
老大说到这,举起杯子,咕噜咕噜一口干了半瓶。我们举起瓶子,咕噜咕噜也一口干了半瓶。
有的故事就是这样。刚一开头,你就会知道,自己会在结尾处烂醉如泥。
老大后来找到秀儿家,找到了秀儿姐姐。姐姐告诉他,其实,秀儿想了很久,最后一句话,到底是说我爱你,还是说分手。姐姐在旁边急着说,傻啊你,当然说我爱你。让他念着你,念你一辈子,死了也惦记你,多好。对于半只脚已跨入死亡边界的秀儿,有人念着,念一辈子,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诱惑。秀儿听了姐姐的话,认真的点点头。
电话接通,一出口却是“我们分手吧。”
正午的阳光从窗前洒落。
铃声响起,偌大的食堂,很快人潮拥挤。我们几个摇摇晃晃站起,端了饭盒,排到队里。主菜是酸菜鱼。
打菜的是一个胖姑娘,肥嘟嘟的脸,肥嘟嘟的手,像从卡通世界走出。老大伸出盘子,姑娘麻利的用勺子舀了一勺肉,三颠两颠,落到盘里,已剩半勺。老大皱皱眉说,这么少。姑娘扣扣勺子说,老师,一份就这么多啊。这姑娘说的没错,一份,就是这么多。
老大,秀儿走了,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无缘无故的给你多打一块肉了。一份,就是这么多。
那一天,我们从中午喝到晚上。走出校门时,已是晚上10点。老大已不省人事,我们抬着他不发一言的,走出食堂,走过校园,走过球场。猴子说,等等,老大手里掉了个东西。捡起,是一张纸。破烂不堪,千疮百孔的纸。打开,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行字——
“对他好一点就行。”
字迹模糊,但写字人的愿力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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