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龙村,是桂东地区一个自然村,虽然地处深山老林中,但是桂东靠近广东省,广东那边一些新鲜事儿,这里都早早就有传闻。广西的大石山区,地少土贫,典型的靠天吃饭,在人民公社的岁月里,老天爷开心的时候,风调雨顺,山上的玉米多摘几棒,村前的几分水田也能多收几把谷穗,僧多粥少,每到分粮时候,近一千人的村子,也有三四百户人家,每家一个代表排队,从村公所前一直弯弯曲曲排到村前池塘边,大家一边站着,腋下夹着装米的竹篮,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村公所庭院屋檐下,会计黄建国一本正经地噼里啪啦打算算盘,坐在一边的出纳员建军不时把食指凑到嘴边,抿着嘴唇,吐出唾沫,湿润食指,然后拇指食指对搓,把唾沫均匀分布在指端,然后老练地翻开帐本:“玉米五斤,稻谷二十斤……”……。
即使是今年分田到户了,大家热情高涨,但是,石缝里的玉米就是争气不了,更别指望门前那青蛙屁股样大小的水田了,吃饭填饱肚子依然是个梦想。
“不多不多,玉米一百斤,稻谷五百斤……”阿英妈一头整齐黑发光往后梳理,扎一把在脑后,瓜子脸上展开笑容,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洁白整齐的牙齿列开来,口口声声说“够了,够了!”,迈开轻快步伐,满意地挑着担子往村公所边的家里走,步伐和手臂摆动协调整齐。阿英去年被选送到市里读卫校了,阿英妈和她爹黄光金两个人,加上红薯等其他杂粮,这一年的口粮应该没问题了,即使没有杂粮补充,他们也不会无米下锅。自从他们家她爹当了村长之后这十几二十年来,从来就没有挨饿肚子过。即使是大饥饿的那一年,村里很多人吃树皮充饥,他们家依然每日三餐米饭炒菜,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
每年分米时候,吵架是免不了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村长都出去开会去了,由会计和出纳来主持局面,吵够闹够之后,数据没有变多,也不可能减少谁家的。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当然“官爷”们也早就了然于胸。实在闹太凶猛了,出纳员五虎子会出面压惊,最后大家都基本把怨气吞到肚子里。也有太过分的时候,五虎子也无法掌控局面。
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分猪肉,得胜他爹不但拿不到半点猪肉,还倒扣了十几分工分。一年忙到头,果粒无收罢了,还欠债一身,得胜爹一时半会儿想不开,拿出腰间镰刀,往脖子上一抹,顿时鲜血淋漓,大家都被这一突然异常举动吓破了胆,尖叫声哭声大作。建国面对突发情况异常镇定,毕竟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他立刻往家里赶,他家就在村公所右边,门对着村公所庭院,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手里提着一个印有一个鲜红色“十”字的药箱,猪肝色的外皮,药箱连着一条背带。建国迅速按开药箱弹簧锁,药箱里面分割几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分别放了白色的纱布块,或许是酒精瓶、棉球等等。很多村名从来就没见过这样一个药箱,更别说里面洁白的纱布块和棉球了。
建国熟练地给得胜爹脖子上缠绕几圈纱布之后,出血止住了。大家悬着的心才定下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大家似乎已经忘的差不多了。没有人会惦记着同样的事情,除非是你借了人家的钱不还,借钱的人可能忘记了,不管真假。但是被借钱的人可忘记不了,小青家就是一个事例,因为借了三个鸡蛋,和老苏家大动干戈起来了。老苏是倒插门,平日里只顾自己的活儿,很少和村里人扯是拉非,三个女儿也乖巧懂事,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勉强维持生计。因为小青相亲接待客人,借了老苏家的鸡蛋过了一年半载不还,老苏多次上门讨回鸡蛋,开始的时候,小青爸还满口答应过会儿会还。可是,村里人家的话,哪几句靠谱呢?老苏多次上门讨回鸡蛋,最后被小青和他三兄弟打得鼻青脸肿,卧床不起半月有余,三姐妹以泪洗面,和她们母亲上山采药,内服外敷多日,老苏这条命才暂时捡回来。在丛林法则横行的村庄,像老苏这样的处境,小心翼翼有时候也躲不过事情,所以她们三姐妹平时里也是安分守己,和母亲上山下地,干活度日。
得胜家和村长家几乎是并列着,农村人家的房子,都是一字排开的土屋,红瓦土墙,主屋两前侧是耳房,一边是厨房,一边用作农具房,两家挨得近,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太阳西下,村庄一下子在鸡犬相闻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黑幕。村长家里厨房里,油烟味四处飘溢着。得胜一家围在木桌边,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被一个梭状玻璃灯罩罩着,也许是灯罩时间年久,污積斑驳陆离,把微弱的煤油灯光隔离在灯罩了,夜色中只见一丁点儿亮光。
“爸爸,谁家煮东西那么香啊?好像是过年炒猪肉的香味啊!”得胜六岁不到,一边吞咽唾沫,一边回味着什么“是隔壁阿英姐在炒猪肉吗?”
“你要多读书,以后就可以经常吃上香气可口的饭菜了。”得胜爹虽然性格内向,但是对生活还有一定的自我见解。
因为兄弟姐妹多,他读了初一就回家种田了。因为文笔好,在村里小学还当过几年代课老师,那时候扫盲夜校班,因为他讲课生动有趣,所以常常爆满。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为夜校班出尽风头的得胜爹,被选上了空军飞行员。政审阶段,得胜爹莫名其妙地被写上了夜校期间猥亵妇女的罪名,飞行员梦想就这样落空了。第二天,村长阿英爸破天荒登门安慰得胜爹,笑容狡诈,阴阳怪气。从此,得胜爹就郁郁寡欢,有意避开人群,自言自语。后来,和村里的孤儿阿兰结婚后,生下四女一男得胜之后,得胜爹神情才慢慢变好。
老苏家在得胜家后面的半山坡上,看着今天领回来不到一家人半个月的口粮,想想一家人一年不停地争工分,不敢休息半日,得到的结果竟然是这样的下场,一家人的出路就像村庄的夜晚一样,黑茫茫一片。
如今,分田到户了,可是这日子还是紧巴巴的过着。老苏嘴里叼着烟,吞云吐雾着“前几天我回趟家,听说隔壁的孩子跑去广东了,因为偷了别人家东西。”
“谁啊?”老苏老婆四十多岁年龄,看起来已经六十有余了。
“我的小侄子阿勇啊,在学校里偷了同学的饭票,被开除了,无脸回家,只好逃亡广东。
“多久的事情了?”
“上个学期……”
“饿了回来了?”
“我说秋月妈,你尽是坏心眼!”老苏一半责怪,一半得意。
“妈就是这样子,总是往坏处想!”洗完碗筷的大女儿秋月听到父母在聊表弟阿勇,也插话过来了。
“人家给父母寄回了两千元过节费用,可把十乡八里轰动了!”秋月一脸羡慕。
“广东遍地黄金吗?”那个时候不要说一千元,一百元都很稀罕了,一包火柴才卖一毛钱的年代,也难怪秋月妈疑惑不解。
“春花去年逃婚去东莞打工,今年春节回来穿金戴银的,好不风光。”春花是隔壁村秋月的同学,去年因为不想成全母亲包办的婚姻,跑到广东东莞,听说在一家美容院里做事。
村庄的夜晚,除了一点点煤油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就是一片寂静,几乎让人窒息。
老苏的烟火在如漆的黑夜里变得更加耀眼,似乎要把村庄的黑夜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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