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东山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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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垛,你还小,你没有走到爷爷这里,所以,我知道你很难理解爷爷这里的现实生活和精神需求,这里不是平常人看上去的日薄西山,阴暗无光。你知道吗,一样会有缤纷的好梦!
你信吗?我梦到你金树枝奶奶了!
她站在咱们家院子外面你奶奶种的花旁边,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就像咱们家的花儿那么漂亮,她的笑容很温暖,我看着她,她不说话,梦里的这个人虽然我不认识可是我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没有,我跟她说,你是谁,怎么来的这里,累了吧,进屋喝点水。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回答,就那么笑着站在那里……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快亮了,窗户微微发白。我呆了半天才回过劲来,我知道,这一定是她,我四十年没见面了的同学金树枝。
她偏上的个子,跟你奶奶差不多。乡亲们都说我老根头有福气娶了一个能干又漂亮的好媳妇,你金树枝奶奶的个头好像和你奶奶差不多,身材比你奶奶好看。她脖子上系着一条水粉色的纱巾,穿着暗绿风衣,背影苗条,看不出老态。
下课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依然是这个形象,挥之不去。
我给女儿打了电话,跟女儿说了金树枝的情况,女儿理解我。我说金树枝的朋友希望我们能见见,把该说的话说开。其实我也这样想的,或者行或者不行,婚姻和聊天不一样,行我们就都给对方一个交待,不行,也别误了别人的事,人家有合适的也许再可以重组家庭。
女儿知道我决定十一趁着放假时去摩达岭看金枝了,她带我去市里买了新衣服,又问我,这事跟我弟他们说了吗?垛垛,请你理解我,我没跟你爸妈他们说,有两个原因,等你长到我这样大了才会理解,父子间有的时候沟通起来并不是一点障碍没有的。还有一个原因来自我自己的内心深处,你奶奶去世才将近一百天,我这面就又要找老伴了,这话怎么说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女儿说,也行,事儿还不知怎么样呢,要不你就先去看看吧,等你做了决定了之后再跟他们说也不晚,实在不行,我做他们工作。你这会去了,就跟我弟他们说,去看同学了。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收拾好了一切,就等着十一黄金周早点到来了。
原来不打算去看她的时候,我害怕时间过得太快,怕十一来了,我难以取舍。这会,决定要在十一去看金树枝奶奶了,我又感觉时间过得慢了,身边的每一分钟都在盼望中度过,实在有些难熬。
趁着天好,我劈了好些引火柴,仔细地装在袋子里,整齐地垛在仓房里,跟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一样,够用一整个冬天的,以后,也许我将不会再在这个房子里过冬了,一想起这些来,还有些舍不得。看着家的角角落落,都很亲切都非常眷恋。这些日子,我的目光停留在你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越看越不舍。你爷啊爷啊地摇着小手叫我的时候,有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就像小刀片儿一样在我的心头拉来拉去。
星期天的时候,我开着电瓶车带你去集市上给你买了喜欢的东西,给你买了你想要的电动飞机,明媚的阳光里,你在宽敞的院里放飞电动飞机,两手摁着摇控器的快乐样子是我看也看不够的风景。
爷爷真走了,爷爷能舍得下你吗?爷爷看不到你得多想你啊!
儿子和媳妇知道我十一要去看同学,也带我去市里买了一套新衣服,我又买了一个新的小旅行箱,这是金树枝要我买的,说上下车方便,我知道她怕我丢盔卸甲的给她丢人,一个爱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些虚荣心呢?让她的朋友知道了,她未来想找的男人窝里窝囊,她的自尊心一定是无法接受的。
要走的时候,儿子和媳妇问我,爸你几天回来,我说一周怎么也差不多了吧?
其实我哪里知道会几天回来?也许去了就回来了呢,这些都是未知的,谁敢说得准?
儿子和媳妇相互对视了一下,媳妇笑嘻嘻地对儿子说,我怎么看咱爸这些日子好像偏外高兴似的,看他走路腿脚都抬得比过去高了。
儿子说,他要去看他同学,心情一定很激动。他的同学,说起来都是过去了很久的事了,现在,连他孙子都有同学了,你说他能不激动吗?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儿子就这样笑呵呵地跟他媳妇说。
我心里有鬼,藏着心事,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多呆,怕露了马脚。
睡觉的时候,你仰着脖子,天真地问我,爷啊,什么是你的同学。
我跟你说,我的同学跟你的同学一样,就像你管王小丫叫同学似的,只不过,你的同学还小,我的同学都是大人了,都跟爷似的,他们都有儿子有孙子了。
当年毛主席说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而我今天惊回首,一隔四十年!
分别四十年之后的再见是什么样子呢?
你是不是就真会如我梦中所见的一样,身穿着暗绿的风衣,脖子上系着水粉色的纱巾?见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你还会背对着我站着吗?
我不敢多想,因为越这样想下去,越感觉你就在眼前一样,甚至真实得连发丝的弯曲也清晰可见。我甚至能看见,你的黑发里掺杂了丝丝白发!
我晃了晃头,低下头又看手机。
垛垛,你就象一个精灵一样贴附在我的身边,研究着我的一举一动,你突然问我,爷啊,你怎么一个人笑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看你。
我的心事还好是被你发现的,如果是你爸你妈他们知道了我此时心中的想法,他们会怎么样呢?
可是我此时的心里已被快乐的滋味填满了,没有时间再研究别人的看法了。
2
十一长假如期而至,我的心情即快乐又有一丝莫名的疼痛。看着时钟滴滴哒哒不紧不慢然而又坚定不移地朝前移动的表针,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我走之前的那一晚上,垛垛,你说你不想睡觉了,就想陪着爷爷等着去看同学。你问我,爷啊,你说,等我老了,也会像你一样,去看王小丫吗?看着你的乌黑的眼睛,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想说,最好别像我这样去看,不过,要是真的在特定的情况下你还有人可看,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
我把手放到你的后背上,你的小身体细嫩而柔软,你的未来会经历怎么样的风雨谁也没法说,我只希望你的一生都能平安健康幸福快乐!然而回望我走过来的人生路,这些都是多么多么地不易!
我的旅行箱早就收拾好了,静静地放在墙角处,好像一条心急的小狗,随时等着我,带它出门,它太过渴望外面的世界么?对于未曾走进去过的外面的世界,别的人会抱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态呢?那里真的就跟渴望的一样美好吗?那里会是什么样呢?到底是会阳光明媚还是会雾霾满天难见天日?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快蒙蒙亮了,才微微地睡了一小觉。
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之久,火车终于在摩达岭车站停下了,这个时候才是凌晨四点,从车窗朝外看,这个塞外小镇还处在矇眬状态,没有完全醒来。可是这里上车下车的人还是不少,可见这个小地方的相对繁华,它不是想象中的纯粹山里状态的闭塞。
就要看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呢?垛垛,你一定不能理解爷爷此时的心情,随着火车咣当一下停下来,爷爷的心脏好像也停跳了一样,感觉心也蹦到嗓子眼了。
带着我的小手提箱,随着人流朝出站口走,远远地,我就看到两个女人站在那里,不用细想我就在心底认定了她们一定就是来接我的人。微微的凉风中,那个高一点的人身穿着暗绿色的长外套,脖子的是一条水粉色的纱巾,还有一个比她矮一点的,胖乎乎的脸上,总是一副笑着的模样。她们的目光越过人头,傻乎乎地朝着车头方向看,显然是在等人,我故意从她们两人的眼前走过去了,她们居然谁也没发现我。
四十年没见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时光会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因此,我们约定了彼此穿着的衣服的颜色,好像电影里地下党做秘密工作时的接头暗号。
等我再绕回来站在她们面前的时候,金树枝吃惊地笑了,你什么时候从我们面前过去的?我们都没看见。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金树枝给我介绍了早有耳闻的里会,我们握了下手,她的平和的笑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太多的话,我感觉想说的太多了,都找不到从哪里说起。里会问我车上挤不挤,我跟她说,卧铺车还行,看不出人多人少。金树枝问我在车上睡觉了吗,我跟她说,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眯了一下,也没睡什么觉。里会笑了一声,看来她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这一路我们都觉得挺尴尬。
好在火车站离家近,车子开不到十分钟就到楼下了,里会把我们送到这里就说不上去了,她说要回家去再睡一觉,金树枝让她上来吃口饭,里会说啥不上来,我心里笑了,这金树枝的朋友太懂事了。其实她此时跟我们一起上来一块坐会我们才能感觉更舒服些的,这样我们到感觉很尴尬呢,瞧金树枝的样子,更别扭,好像手脚都没处放了似的。
后来熟了之后开玩笑时,里会跟我们说,其实那天我是真想上楼去的,嫂子精心做的红豆莲子粥我是真想吃啊!还有猪耳朵拌的黄瓜丝呢,你不知我是怎么才忍住的。一刻千金啊,我怎么能不知道?
金树枝的发小艳玲撇着嘴故意打趣金树枝,瞧瞧,姐夫还没来呢,就给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我去她就从来没给我买过猪耳朵!这下可分出来谁远谁近了。
嗯,于树根,金树枝,一个树根,一个树枝,看来你们的缘分真是不浅。
进屋之后,一团暖气扑面而来,十月一,她们这里已经给气了,屋里明亮而温暖,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不,从车站上第一眼见面的时刻开始,我就没有陌生感。看着明亮的灯光下,似曾相识的金树枝,这种温暖的感觉,刺激得我就想流泪。
脱去了外套,金树枝看了看了我,突然说,你快买票回家去吧。我笑着问她,为什么?
金树枝指了指镜子对我说,你长得太矮了,我希望找个高个子的男人。你这身高不符合标准。
我把旅行箱把墙边一立,对金树枝说,回去?你没听你朋友怎么说吗?于树根,金树枝,这得什么样的缘分才能把树枝树根划拉到一块啊?
吃过了金枝接站之前就准备好的粥和便餐小菜,金树枝对我说,我烧了水,你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吧,车上没睡好,出来之前也没休息好吧?
金树枝说得还真对,别看一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这会,我还真是感觉困意上来了。
窗外,太阳升上来了,站在六楼的窗口往外看,极目的远方,雾茫茫的一片,小镇的环境非常安宁,不多的楼房,间杂在平房的民居中间,错落有致的,即有鸡犬相闻的野趣,也有初露繁华的绰约,一打眼看去,这小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成长中的少女,满是新鲜和活力。
你这里叫什么来着?我扭头问正在收拾碗筷的金枝,金枝告诉我,往大了说我们这里叫摩达岭农场。这里早先是我们国家三少民族鄂伦春的聚居地,上世纪开发的国营大农场,你可能听说过吧?我们这里是局直所在地,往小了说叫夏日小镇。
摩达岭农场……夏日小镇……我在心里一边默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一面去洗澡了,洗完澡,我要舒舒服服地先睡一觉,歇一歇,养足精神,然后,再出去走一走,好好看看这个叫做夏日小镇的地方,好好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
3
夏日小镇真是个可爱的好地方,小饭店也有家的感觉。
休息了一整天,晚上的时候,我让金树枝叫上她的朋友,我来请她们一起吃个饭,坐在饭店的小包间里,就象坐在邻家的院落,被一片温馨随和的氛围包围着。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抹金红色的夕辉透过宽大的窗玻璃照进屋里,映得金枝的脸色红扑扑的,里会看看金树枝,眼里含着笑意,她想说什么,又不说出来了。金枝的另一个朋友艳玲对里会说,你昨天接姐夫没给姐夫一个大大的拥抱吗?里会笑着说,我看有的人还害羞不好意思呢,我也就没下手。
服务员送来茶水,四个人团团围坐。
艳玲的酒量好,开饭的时候她建议要和我喝白酒,里会不能喝酒,但是在今天这种场合,她不能不喝。我也和她们喝了一点白酒,我有痛风,不敢喝酒,怕犯病,但是,今天也挡不住她们的热情,一瓶白酒不知不觉中就被我们几个分掉了。
艳玲说,姐夫你光笑不行,你还得有好的态度,将来,你怎么对待我姐,你不说出来谁知道啊?就这么焉不拉叽把我姐交给你你说我们当小姨子的能放得下心吗?
我当然会好好地对待她,甚至比她原来的丈夫还要好。这是我心里话,我相信我会拿出真心,毫不掺假地对待她。艳玲是个爽快人,看我这样她又把茅头转向了金树枝,人家都这样说了,你呢,你也别闷着,你也得有个态度吧?
金树枝喝了一口水,她慢慢地说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这是我早年看过的,过去了这么久,我也没忘掉,说是有两个人为了身边的亲人谁才是最重要的事争吵不休,他们据理力争,各不相让,最后,她们去求神明指引。神明给她们一张纸,上面写着孩子,父母,爱人,神明对这两个人说,你面前的这三个人,你们会舍弃谁呢?你选择了谁你就把谁用笔划下去,这两个人非常为难,这些都是她们至爱的亲人,她们谁也不能舍去。神明说,不行,你必须选。这两个人想了想,先把父母划下去了,面前的白纸上剩下孩子和爱人了,神明让她们再做一个选择,剩下的这两个人你再做一次选择,这两个人失声痛哭,怎么还要再选?这是根本不可能让你做出选择的事情,可是神明不许,让她们再做出选择,后来,她们忍痛在纸上又划去了孩子……金树枝的故事没有讲完,人就泣不成声了……
我的心中也如翻江倒海一样不能平静。
端起酒杯,里会说,你们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开始了,开始不难,难在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象想象的这么平静,不一定会出现什么问题什么矛盾,一天又一天,需要不懈的坚守,过好了就是好日子,过不好了,那就是无尽的烦恼。我相信你们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因为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
我们都是有过一段婚姻的人,更懂得什么是婚姻里的人和事。
第二天,我跟金树枝提议要去山上看看我的那位兄弟,给他的坟前栽两棵树,金树枝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我的决定一定让金树枝非常意外了。
金树枝给里会打电话,让她帮忙找几把锹镐,再灌几大壶水,我们叫了出租车,一路朝山上开去。
车越往远开,越感觉秋色宜人,收获过的土地变得格外阔朗,不来内蒙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天空云淡,地大物博。
这里是丘陵地貌,站在山坡上,极目远方,好像能看到天边看到尽头,广袤的田地里少有工人,只有几辆机车孤独作业。山上多是白桦黑桦,我喜欢白桦的亭亭,那些树的枝节处,好像一个个形象逼真的眼睛,你朝树上看去的时候,他们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你。现在,这些白桦的叶子快要落尽了,天寒地冻里,那些眼睛还会那样淡定那样深情吗?
我也喜欢黑桦,感觉黑桦的风格更沉静,同样是桦树品种,但是,它的树干不像白桦那样光洁如玉,而是爆起的树皮,树节处隐而不见。如果把白桦比做窈窕女子,那么这黑桦就像一个阅尽烟火人生的大叔,心里装载着永不沉没的世故沧桑。当然,更多的是高高大大的松树,山风扫过时,那些茂密的针叶发出嗡嗡的声音,让整个东山顶上,显得庄严肃穆。
在那片洒满阳光的向阳坡地上,我见到了那位已经阴阳两隔的兄弟长眠处,来到这里,我像走到了我人生的一个拐点,看着眼前这一丘黄土,我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妥,缘于同一个女人,我反到觉得和他也早就血脉相连。
我们去山上找了两棵一人来高的小松树,我深情地注视了他们好久,这两棵树也是前世有灵吧?所以今生才会成为我们连接阴阴两界的纽带,它们将被挪离本土,永远地站在金树枝已故丈夫的幕前,像卫兵一样守护左右,和我们成为一家人。
栽好了松树,我拉着金树枝一起坐在她丈夫坟前的草地上,抚摸着墓碑我对他说,放心吧兄弟,以后,我来照顾金树枝后半辈子的生活,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如果你在天有灵,我相信你能看得到。
一阵风适时地吹过眼前,扬起尘土和枯叶,它们像一对修行的僧侣,相互搀扶着着飘向远方,走走停停,好像不放心什么似的,频频回头,终究还是飘向更远的天空。
金树枝流着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半天,她才说,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一定是复杂难平,就让她把想说的话都好好地表达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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