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翻着 kindle 上的图书清单，寻思接下来读什么，一不小心点到了《文学回忆录》。
这本书已经购买很久了，一直躺在 kindle 里，知道主要内容是木心先生从自己的角度对世界文学史的评论、见解和想法。
木心曾用了五年时间在各处讲解世界文学史，并保留有讲稿，出版社希望出版其讲义，但被木心先生拒绝，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对文学史的讲解不能算是自己的创作。
这本《文学回忆录》是木心先生去世后，陈丹青根据当时自己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来，比较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讲课情况。
陈丹青和梁文道为本书做了序，看得出来，两位也是极其钦慕（不知道用什么词比较合适）木心先生。
其实，相较于很多作家，木心并不为很多人所熟知，正如梁文道在序言《文学，局外人的回忆》中讲到的一样：
木心为什么和“文坛主流”截然不同。他不但在谈文学史的时候是个专业门墙的局外人；就算身为作家，他还是一个局外人。他“局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刚刚在大陆出版作品的时候，大家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湾发表作品的时候，那边的圈子也在探听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他竟然“局外”到了一个没有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处的地步，“局外”到了让人时空错乱的地步。
第一次知道木心大概就是因为那首《从前慢》，写道真得太好了，简简单单的文字，经他这么一组织，像是变魔术一样，具有一种天籁般的和谐的音韵之美。
梁文道说，木心先生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因为目录是按照时间顺序排的，直接翻到了比较感兴趣的《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部分。看下来，真真是如痴如醉，要不是工作日，我肯定又要熬夜了。
在论及 1891-1991 这一百年的文学时，他说：这一百年是值得肯定的，同时又说，这一百年是文学的荒年。
他还罗列了这一百年的文艺作品菜单：孔尚任《桃花扇》、洪升《长生殿》、曹雪芹《红楼梦》、吴敬梓《儒林外史》、黄仲则的诗、纪晓岚、袁枚的笔记。
以为是一个长长的推荐书单，结果就是这么寥寥几部，可见，木心先生对文字质量要求之高。
以下再举几例：
他（即曹雪芹）“好像”读过叔本华、尼采。为什么？他熟读释家、道家经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观主义，道家的后半段，就是超人哲学。
老子说，大战之后必有荒年，我看是荒年之后，必有大战——大战荒年、荒年大战，即中国近代史。
中国士大夫也曾如奥地利和德国，晚宴后即是四重奏，饮酒必行令，行令必吟诗。这种风气，全没了。
值得赞赏是杨潮观（1710—1788）。写短剧，机智爽快。我特别喜欢《偷桃捉住东方朔》，这喜剧比莎士比亚绝对不差，难得中国戏剧缠绵悱恻拖拖拉拉之中，有杨潮观的爽辣。他有莎士比亚之才，但我说过的，中国只有零零碎碎的莎士比亚。
杨潮观《偷桃捉住东方朔》（节引）：
（丑）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东方朔见驾。
（旦）你怎敢到我仙园偷果？
（丑）从来说，偷花不为贼。花果事同一例。
（旦）这厮是个惯贼，快拿下去鞭杀了罢！
（丑）原来王母娘娘这般小器，倒像个富家婆。人家吃你个果儿也舍不得，直甚生气！且问这桃儿有甚好处？ （旦）我这蟠桃非同小可，吃了是发白变黑，返老还童，长生不死。
（丑）果然如此，我已吃了二次，我就尽着你打，也打我不死。若打得死，这桃又要吃它做甚？不知打我为甚来？
（旦）打你偷盗！
（丑）若讲偷盗，就是你做神仙的，惯会偷。世界上的人那一个没职事？偏你神仙避世偷闲，避事偷懒，图快活偷安，要性命偷生。不好说得，还有仙女们，在人间偷情养汉。就是得道的，也是盗日月之精华，窃乾坤之秘奥。你神仙那一样不是偷来的？还嘴巴巴说打我偷盗！我倒要劝娘娘不要小器。你们神仙吃了蟠桃也长生，不吃蟠桃也长生，只管吃它做甚！不如将这这一园的桃儿，尽行施舍凡间，教大千世界的人，都得长生不老，岂不是大慈悲、大方便哩！
【锁南枝】笑仙真太无厌，果然餐来便永年，何得伊家独享！不如谢却群仙，罢了蟠桃宴，暂时破悭结世缘，与我广开园，做个大方便！
（旦）看你这毛贼倒说得好大方，我仙果岂能容忍凡人随便尝！
（丑）只是我还不信哩。你说吃了发白变黑，返老还童。只看八洞神仙，在瑶池会上，不知吃了几遍，为何李岳仍然拐腿，寿星依旧白头？可不是捣鬼哩，哄人哩！
（旦）既如此，你为何又要来偷它？
（丑）我是口渴得很，随手摘二个来解解渴，说甚么偷不偷！
以前从没听说过我大中国还有这么一本《偷桃捉住东方朔》，看了这段节选，不禁为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博大，而感叹，而骄傲，而自豪。
尤其关于偷盗那段，简直是精彩至极。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例子了吧，所谓盗亦有道也！
感谢木心先生，让我知道这本奇书。
佛家以为生命是受苦，道家以阴柔取阳刚（酒神精神）。《易经》句句话向往阳刚，但不得已，以阴柔取之。 叔本华是生命意志，尼采是权力意志。
时间空间的安排，大手笔！远远超过以前的小说，什么“话说某某年间，某府某县……”曹大师来两大落空，几乎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或者说，有时间处就有《红楼梦》，有空间处就有《红楼梦》。凭这两点，他睥睨千古。
曹雪芹的伟大，分为两极。
一是细节伟大，玲珑剔透：一痰、一咳、一物，都是水盈盈的，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比法国人精细得多了。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不过是刘姥姥的海外亲戚。
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绝对冷酷，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妙玉被奸，残忍。黛玉最后为贾母所厌，残忍。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始终坚持反功利，反世俗，以宝玉、黛玉来反。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暂时就罗列这些吧，有些可能会有断章取义之嫌，但均不能掩盖木心先生的文学造诣和独到见解。
除了在木心先生的精辟讲解里俯瞰世界文学，这本书也不失为是古今中外的好书的索引，以前我也说过，如果你喜欢一个作家，你大概率也会喜欢他欣赏的作家。
至少十八世纪这一部分，就相见恨晚。
突然想到，《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偷偷看得那本书应该就是《西厢记》吧，可见，曹雪芹应该也是喜欢这本书的。
接下来准备看看唐诗宋词部分。
另外，我得去找找《桃花扇》和《偷桃捉住东方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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