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等我忙完所有的事情，天色已暗，还有一个小时就到跟他约定的时间。于是我赶忙收拾东西，下楼，开车。
好死不死，一路遇红灯，他所在太远，我终于还是迟到了。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气喘吁吁地推开木门，几乎同时对他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他正抿着水，悠闲地看着书，见我来了，也不抬头。
“因为我迟到了。”
“迟到？”他看了看我，“如果在你们的世界里，迟到是必须要道歉的话，在我的世界里，不需要。”
“约好了时间，别人没有按时到，您不生气吗？”我问，“而且，这浪费了您的时间啊！”
“我从不期待任何人的到来，所以谈不上生气。相反，如果约好的人不来，我会更开心，看书、喝水、听风，有什么不好？”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看他喝水，毕竟在我印象中，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摆着茶具，点着香。
“既然如此，今天，我们不妨聊聊‘经验’这个词吧。”他说。
他是个住在郊区的奇怪家伙，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总是有自己独到的思想和见解。在一次拍摄间隙，我走着走着就来到这里。第一次谈话就被他吸引。
“你觉得经验是什么？”他问。
“经验？科学的解释，当然是从已知事件所获取的知识。所以他是人们不可或缺的东西。”
“不可或缺？我问你，你用经验来做什么？”
“经验教会我们做人做事啊，所以有经验，我们才能把现在的事情做好，才能达到目的，拥有更好的未来和自己。”
“你刚刚说，经验是已知事件中获取的知识，那就是来自过去对吧？”他问道。
“对啊。”
“经验是过去的东西，用过去的东西来决定自己的未来，你不觉得很荒谬么？”他说。
“过去？未来？”我没反应过来，“那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不正是如此么？”
“‘人们常说’，这也是经验的一种，为什么人们常说，你就要常听，甚至常做？
“这……”
他放下手中的书，抿了一口水，又说道，“此刻的你，是确定的，过去的你，也是确定的，当然，这是在无法穿越时空的情况下。然而未来的你，你确定吗？至少从此刻看你的未来，是否不止一万种可能性？你，本可以成为无数你当中的任意一个。如果以你的经验，你也许会成为一名导演；而以我的经验，你也许会成为一名作家。但你我的经验，谁的比较准确呢？谁的比较可靠呢？你我的经验都可靠，也都不可靠。”
我用力地思索并回答道，“也就是说，我的经验来自过去，而且它是既定的，少量的，如果我用有限的经验去决定无限的未来，就是让自己变成我经验中的那个我，从而扼杀了我成为其他我的可能性对吧？比如，如果我抛弃经验，或许我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也或许会成为在某个领域独一无二的佼佼者？”
“有那么点儿意思了。给你说个现象吧。你也是创业者，开着自己的公司，所以，你如何管理你的公司？如何设计你的商业模式？如何安排某个项目的进程？甚至一开始的时候，你怎么确定自己的业务方向？”
“说实话，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仅仅是想要创业而已，不过后来发现，这个行业里竞争越来越激烈，而且不止我们行业，各个行业竞争都越来越激烈……”
“你说到“竞争”，很好，这就是我要说的现象。你确定了自己的创业方向，商业模式，一开始，你就聪明地知道，你有哪些竞争对手。你以为这是聪明。但我告诉你，真正聪明的公司，是没有竞争对手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竞争对手。”
“没有竞争对手？”我诧异道，我诧异的是，他从不踏足商业，却能对其指手画脚，而且头头是道。
“是的，没有竞争对手，你可以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在某个领域中，如果那是一片蓝海，人们就会趋之若鹜。不过回想一下也是，对于有的公司来说，蓝海是本来就存在那里的东西，但对于有的公司来说，蓝海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苹果公司都没有竞争对手；很长一段时间，阿里巴巴也没有竞争对手……”
“但人很难逃脱自己的经验，于是他们后来又有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开拓者。这些开拓者们，敢于去做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反观生活中大多数人们，他们只敢做经验告诉他们已经存在的事情，我们可以称他们为追随者。开拓者们不会以经验行事，并且极力让自己避免用经验思考。”
“嗯，对对对！”我感觉抓到了重点，“开拓者们开创了先河，一开始人们不会相信，然而一旦开拓者们成功，追随者们就会不断涌现，他们山寨别人的模式、产品，让这片蓝海变成红海，然而显而易见的是，追随者们在开拓者们面前始终是败者，除非开拓者不再开拓，也许那时候开始，这些开拓者又在用经验行事了。”
“说回到‘竞争’，”他没有回应我，继续道，“它不过是经验的后果或产物，如同生气、仇恨、沮丧一样，不过是人类用经验赋予自身的情绪。”
“经验的产物？”我问，“您是说，是我们的经验让我们生气、仇恨和沮丧？”
“如果你让一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代儒士剪掉头发，他会生气吗？”
“当然。”
“如果你让一个非洲部落的年轻人把自己刚刚过世的长辈土葬，他会生气吗？”
“当然，据我所知，他们有些部落的习俗，是把过世的亲人吃下去。”
“你可以举出更多例子，如果说这些比较极端，你想想生活中的例子吧。”
“生活中很多，”我笑着回答道，“如果一对年轻人对父母说，他们不办婚礼、不买房、不买车，也许女方父母会生气吧；如果我比较喜欢独处，而朋友们一定要拉我热闹，我一定会生气吧。哦！我明白了，这些习俗、习惯都来自我们过去的经验，经验本身，成为我们生气、沮丧、仇恨的缘由。而竞争，正如我们刚刚所说的，开拓者成功了，追随者看到有人成功，于是认为能够成功，并且研究对方的经验，加入这片蓝海，导致竞争。而这个竞争本身是不必要的，甚至是可以避免的。比如我们听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两家有世仇，正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两家有世仇一样，是经验导致了悲剧。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我凭经验，我应该怎么行事？人就是经验的动物啊？”
“万物皆有其本质，皆有其必须尊崇的原理，即便那些使用经验的人，也在这原理之中。你无法避免自己用经验思考，但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再三思考，去看清它的本质。”
“本质？”我有点晕了，因为我脑海里同时出现几个人，“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到过‘第一原理’，也就是一个基本命题，不能被违反，也不能被省略。也是后来哲学和物理学中被推崇的原理之一，这是不是就像事物本质一样；还有王阳明心学中提到的‘致良知’，凡是都以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为要，听从良知；还有埃隆·马斯克，那个同时管理着太阳城、特斯拉和SpaceX三家公司的狂人，一直把第一原理当做自己的行事准则。”
他笑着说，“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行事尊则，而经验最符合进化过程，它最表象，也最易习得，儒家礼学、佛家轮回，都是如此。若你能跳脱出原先你所习得的经验，如果揭开附着在你灵魂上的那层沥青，你才能重新装下其他东西。至于这其他东西，是第一原理还是致良知，又或者是其他什么，那又是你的选择了。”
他把一杯刚倒满的水端起，倒进了废水缸，然后把水杯推到我面前。
我笑了笑说，“这种老掉牙的道理，你居然还演示给我看。”
他也笑了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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