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头那男人开口说话,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日本人。
“阿叶,阿叶?”他朝着车站边的座位喊道。
名叫阿叶的女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来了。”他指的是公交车。
于是阿叶站了起来,理了理白衫和红裙,牵上身边一个我之前未注意到的小男孩往这边走来。
阿叶走到了我的跟前,还在不断地整理她白衬衫的衣领。
公交车门开了,阿叶从男人的背包里掏出公交卡,牵着小男孩上了车。男人随后跟上,这时我才发现他胸前裹着一个蓝色襁褓的婴儿。那婴儿模样挺丑的,脸上好像还粘着一层白色的糖霜。
于是我也跟了上去,不过这并不是我要搭的车。
像照顾我有限的日语水平似的,他们对话的节奏刚好在能被我把握住的范围之内。虽然我没有像听母语那样的自信,但觉得他们对话的内容我应该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
男人的说话方式非常简洁,每次开口的时间几乎只能容纳下一棵路边的树木从头到尾穿过公交车。而阿叶则鲜少答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就像一朵无叶的栀子花。
“还活着吗?”男人突然说。
“什么?”这句话史无前例地吸引了阿叶的注意力。
“他,还活着吗?”说话时男人似乎有些羞于启齿。
公交车遇着砍猛地摇晃了一阵,阿叶趁自己身体随着车厢摇摆的当儿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个很难让人察觉出来的点头。
“这样吗。”男人如释重负地说。他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婴儿,他耷拉着小脑袋已经睡着了。男人用食指肚帮他擦去小嘴边的口水,表情充满了幸福。
“这样吗。”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要流泪了呢?
可阿叶却无动于衷。她留男人一个人在那儿陶醉着,自己则只顾看着窗外的景色。初冬的香港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在公交车驶过繁华的城区后窗外的景色就变得很平淡了。看着这样的景色,阿叶显得十分高傲,就像一个自己非常不愿意,但却因不想违抗皇命而勉强到这车上来的公主。
“难以置信。”阿叶突然说。
男人没听见。于是阿叶提高了音量,但却扔装作是自言自语。“真是难以置信。”
男人抬头看向她说:“什么?”
阿叶有些激动,她撩了撩自己栗色的短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说:“看着你和那孩子的样子,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男人神色迷茫,但一只手已经将孩子弯进了自己的臂膀作保护状了。他说:“可这是父亲的孩子啊。”
阿叶说:“我知道啊!”说着她低下了头,强忍着泪水,既因这孩子而痛苦,又因自己努力塑造的冷漠竟如此轻易倒塌而恼怒。于是她低着头,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最终是忍住了泪水。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她的声音开始轻轻颤抖,再发一个音都会演变成呜咽。
男人打住了她的话头说:“没关系的。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犹豫了几秒后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
他把背包取下来放在地板上,机械地从里面翻出一个被压扁的菠萝包来。他把菠萝包递给阿叶说:“吃吧。”
阿叶愤恨地看着他,红艳艳的嘴唇蠕动着想说点什么,可她没说,反而一手抢过了男人手里的菠萝包,报复似的一口咬了下去。金黄色的面包屑掉在地上,阿叶一口一口地咬着,像在利用这面包来堵住她自己的嘴。公交车车长敏感地从后视镜朝这边看过来,他们两人都忘记了在香港的公交车上严禁饮食。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阿叶吞下一个菠萝包,松了口气说:“好些了吗?”
阿叶嘴里满满地包着东西,轻蔑地闭上了眼,一颗泪水划过她泛着青光的脸颊。她摇了摇头说:“你什么都不明白。”
车驶过青朗公路的跨海大桥,这时天色渐晴,阳光铺在海面的烟波上,使海水像液态金属一样反射出莹莹的光辉。已经进入元朗区了,但他们仍没有下车的意思。
过了没多久,阿叶再次开启了话题。她说:“你知不知道,次郎球踢得很好哦。”
我又一次忽视了站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背着书包呆呆地望着窗外,从来就没出过声,也没改变过姿势。原来他叫次郎。
男人好像也忽视了他,于是他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看向次郎,没自信地说:“嗯……知道,上星期的比赛他表现得很好对吧?”
阿叶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次郎的一头黑发,眼里充满了母亲的慈爱。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男人说:“会踢球,会游泳,会画画,真是太棒了。不知道你父亲的孩子长大后会不会也这么棒呢?”
男人看着阿叶,十分不解。
阿叶继续抚摸着孩子说:“次郎他有我的血脉,长大后一定会受欢迎的。但你父亲的儿子会不会呢?现在就这么丑,长大后一定无法想象吧。”
男人难以置信喊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他也是你的孩子啊!”说着他又将手臂弯向怀里的婴儿。
原来那模样丑陋的婴儿是男人的父亲与阿叶的孩子。他还在睡着,嘴角又流出了口水。他脸上那层白白的尘垢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真的是糖霜吗?我用眼泪润了润眼,才发现那原来是反着光的皱纹。
阿叶还在抚摸次郎,而次郎则依旧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对她的抚摸,以及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阿叶着魔似的嘟囔着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男人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孩子,你要像爱次郎一样爱他。”
阿叶听罢这话梦醒似的抬起了头,脸上的线条凝聚起残忍与凶狠,她突然像个即将扑食的母狮,锐利的视线直直地射向男人,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洞穿。她恶狠狠地说:“我是绝对不会爱他的,绝对!”
这时车驶入隧道,我松了口气。
橘色的光影一一闪过车厢,我回味着他们的对话,很难想象在这对话之下究竟影藏着多少罪恶。像夫妻的两个日本人,孤零零地来到香港,坐上了驶向元朗区的公交车,名叫阿叶的女人生下了男人父亲的孩子,而男人对此则丝毫不介意,反而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似的对待那婴儿,并希望阿叶也能效仿。还有那像鬼魅一样漂浮在他们之间的名叫次郎男孩……是什么样的纽带竟能将这样的四个人交缠在一起呢?又是什么契机促使他们来到香港的呢?
车驶出隧道,男人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他假装看着窗外,嘴里喃喃滴说:“好歹也得体谅一下嘛。”
阿叶已经不再抚摸雕塑似的次郎了,但她并未理睬男人。
男人继续嘟囔:“我说过要保护你们的……好不容易才来到香港,你好歹也得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啊。”
阿叶抬头,露出莫名奇妙的表情。
男人鼓起勇气直视阿叶的眼睛。他说:“就算是你那男朋友,也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尽心尽力的。”
阿叶瞪大了眼,仿佛很难相信这话竟然会出自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男人之口。她扇男人耳光似的说:“这是什么话?你明明什么都不明白啊?”
男人说:“这可不一定。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一个人要怎么办才好?去找那个混蛋吗?他已经抛弃了你和次郎,不是吗?”在说到“混蛋”这两个字时,男人喉咙里的气息稍稍减弱了些。
阿叶绞扭着双手,表情痛苦,但她并不打算屈服。她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和次郎在这能过得很好。香港到处都是机遇,楼下的那个老板娘已经答应我……”
男人打断了她,他说:“请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不找到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叶眨眨湿润的双眼,看向别处。
男人继续说:“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也罢,现在我只想好好生活。和你,次郎,小员,还有我的父亲。我们今后就一起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原来男人怀里的那个婴儿名叫小员。
这时次郎抬起来头,也许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吧。他僵硬地看向男人,那眼神阴郁得可以藏下连续十天的暴风雨。男人对他报以微笑,对此次郎没有理会,又将视线投降了窗外。
见次郎都有了反应,男人受到了鼓励,以为自己的这个提议一定能打动阿叶,于是他又向阿叶确认:“就这样说定了吧?”
阿叶颤巍巍回答:“为什么?”
男人木木地看着她,神色迷茫。
阿叶继续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那老头?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弃这婴儿?他很丑,不是吗?”
男人不耐烦地低下头,努力地吸进车内浑浊的空气,然后再迅速抬起头,神色坚定地说:“他是我的父亲,而这婴儿是你的孩子,这就够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阿叶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竭嘶底里了,她不顾一切地说:“我们干脆抛下一切吧?你和我,还有次郎,我们离开香港,也不回日本,我们三个一起去流浪吧?我们一家人一定能过得很开心的,你说是不是?”说着她露出了一个痛苦的笑容。
男人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他也笑了,不过这笑是真心的。他说:“别开玩笑了,只要父亲还在香港,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就在这时阿叶失去了理智。她又哭又笑,声音颤抖,着了魔似的说着呓语:“哈哈,真是可笑啊,哈哈哈,说到底你和那老头又是什么关系呢?哈哈哈,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儿子也不会是纯洁的吧,你到底是个什么孽种呢?你的母亲又是谁呢?哈哈哈,我真蠢,为什么当初竟然会选定你呢?”
公交车车长又从后视镜上往这边看了过来,男人察觉到了这一点,神色有些尴尬。于是他连忙对阿叶说:“快别说了,阿叶,没关系的。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但阿叶还在竭嘶底里地梦呓,她时而撕扯自己的头发,时而狠命地拍打公交车的窗户,时而又猛烈地摇晃次郎的肩膀,总是不肯安定下来。司机又好几次将目光投向这边。男人盯着这一切,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公交车上除了我和他们外只有两三个在座位上打瞌睡的老年人,于是男人松了口气,也就任阿叶去了。
就在公交车驶上大榄隧道的收费站时,一直不出声的次郎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两手揉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一个被父母抛弃在旷野的小女孩似地不顾一切地大哭。他的声音非常尖锐,甚至能和车窗产生共鸣,发出锐利金属摩擦过黑板的声音。他就这么哭着,不管不顾,就像要把自己在这一路上累积的话都通过巨大的哭声发泄出来似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忙脚乱地说些“怎么回事?”或者“喂,不要哭了”之类的话,而阿叶则站在一边笑。次郎的哭声吵醒了打瞌睡的老年人,他们迷迷糊糊地看向这边,很不耐烦地动了动嘴,但那神色仿佛是早已习惯了这男孩的哭声似的。可他们如何能习惯得了呢?这不是一般的哭声,这哭声就像是被永恒的上帝抛弃的天使,在被恶魔洞穿胸膛时所发出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音。
公交车停在了大榄隧道的收费站,我决定在这里结束我的旅程。下车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正好和阿叶那癫狂的眼睛相对视。我打了个寒颤,赶紧往下跳,将那四个来自日本的流放者留在了公交车上。我目送公交车载着他们驶入了漆黑的隧道,而那隧道仿佛也预示着他们漆黑的命运,以及没有救赎的漆黑的未来。
我松了口气,很高兴地发现这车站两边是高大而葱郁的山峦。我凭着直觉朝山脚走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迷路。而不管会不会迷路,我都要往山那边走。我现在非常需要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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