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在现代与乡村之间撕裂

作者: 空镜头 | 来源:发表于2017-04-07 11:44 被阅读60次

    一个只会背毛主席语录的放羊人,一个不知道自己年龄的放羊人,一个整天和羊群在一起的放羊人,因为要办理身份证进城照相,在一个发廊妹杨措身上获得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什么?尊重,暧昧,诱惑,温暖?总之是新鲜的,与他所有的生活全然不一样的。甚至是对他以往生活的否定。

    这个人叫塔洛。电影《塔洛》的主角。安静直捷的叙事,朴素粗粝的画面,黑白的色调,构成了影片的风格。黑白的海报贴在一些大片的中间,显得有些另类。但是一直没有上映。后来听到的说法和《1980年代爱情》一样,文艺片不卖座,影院不愿意排档期。影院老板大约摸着了大众的口味。这么不愠不火的节奏,不寡不淡的情节,的确不受大众欢迎。而同期的《眉公河大案》、《长城》卖座率非常高,影院连着放了好几天。

    但是大众的口味并不代表一部影片的好坏。甚至豆瓣上的打分。不知是谁说过,当代大众的审美就是一堆狗屎。这话有些惹人。但的确好片子并不都是上座率高的。票房只是一个商业数字,有宣传炒作,起哄,迎合,多种因素。好看,是商业影片的一个重要噱头。但作为电影艺术,与好看并无多大关系。

    我看《塔洛》是在下线之后在电视上看的。看完之后有种压抑的感觉,好像某个地方给刺痛了。对塔洛,有可怜有同情。对于杨措,喜欢、憎恶都有。但这样表达显然是苍白的。他们身上共有的是对远方的期待和迷惘。最后塔洛把一根炮仗捏在手里炸响,那是迷惘之后的绝望,走向毁灭。

    摩托在半路熄火了

                                              一、断层

    杨措给塔洛洗发时是干洗。很温柔,很细心,并且充满暗示和诱惑。她要去远方,她需要一个人把她带走。而塔洛无意中说他有一百多只羊,能卖十几万元。塔洛像一个猎物一样走进了圈套。回到乡下,塔洛给派出所多杰所长说,我今天碰到一个坏人。一个第一次认识就上床的女人,的确有理由让人怀疑。但是回到羊群中间,晚上一个人在孤独的土屋里面对如豆的灯火,听着旷野的风声和狼群的嘶吼,他开始怀念杨措,怀念在卡拉OK厅里互唱情歌,怀念杨措的小发屋。他抱着老收音机学唱拉伊(一种藏区的乡间情歌),他要在下次进城时唱给杨措听。他后悔那天他只会唱一首拉伊。

    杨措给塔洛洗发,剃头

    他喝了酒,睡得很深。狼在他梦到远方和爱情的时候袭击了羊圈。第二天,牧场的老板,他的主人给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个放羊的”。老板把死了的羊装在一辆小四轮上,走的时候扔下一只羊和一句话,这只羊你吃,其余的你要赔。这显然是强盗逻辑。塔洛把羊剥了皮,放在一口锅里煮了。晚上吃了羊肉,喝了烧酒,燃起一堆篝火,独坐在旷野的星空之下。这个时候,他想起杨措。杨措的出现几乎就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否定词。

    第二天,他来到杨措的理发屋,把一大摞钞票放在杨措面前,“这是十六万,你收好。”“我又学了三首拉伊。去卡拉OK唱给你听”。杨措收了钱,把塔洛留了多年的小辫子剃光了,“这样就谁也认不出你了”。但这次杨措不去卡拉OK,她坚持带塔洛去听演唱会。塔洛在演唱会上很郁闷,听不惯说不清是说还是唱的表演。拿出自己的卷烟抽,杨措有些反感,“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邻座一个男人拉杨措过去喝酒。塔洛动了火,男人转身招来几个兄弟,场面一触即发。杨措赶紧拉起塔洛离开了演唱会,“咱们去卡拉OK”。

    清晨醒来,还是小发屋的沙发,但是杨措不见了。塔洛找了卡拉OK厅,又找遍了整条街。他知道的太少了,杨措好像从时间里蒸了。回到乡下,去派出所取身份证。他对多杰所长说,我是一个坏人,我不能像张思德同志一样,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我可能像那些为剥削阶级和法西斯分子卖命的人一样死去,轻如鸿毛。多杰所长不知道,塔洛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小辫子剪了,变成了一个光头,跟身份证上的全然不一样。塔洛拿不到身份证。他需要重新照相。

    摩托车孤独地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杨措说的要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去拉萨,去北京,杨措却消失了。他给杨措的十六万元,估计也一起消失了。牧场呢,肯定回不去了。

    既不能向着远方的城市前进,又不能向身后的乡村后退,摩托车尴尬地在半路上熄火。塔洛把一瓶酒喝完,扔在路边,点上一枝烟,又拿出一根炮仗,捏在手里点燃,炮炸响了,屏幕全黑。这个结尾,预示着一个藏族土著在两种文化的断层进退两难的命运。

                                           二、诱惑

    他本来生活平淡自足。放羊,清点羊数,挨羊老板的打骂,繁殖自己的羊,一个人住羊圈边的土屋子。生活单调乏味,除过会一字不错地背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样的生活在我们看来说不上好,但是他习惯了。也不会觉得痛苦。其实许多藏族人祖祖辈辈就过着这样原生态的生活,生息繁衍,信佛朝圣。说蒙昧,说未开化,其实都是站在现代文明的立场上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的判断。对于幸福的定义,我们现有的文化并不是唯一的标准。

    可是派出所要他办身份证,要进城照相,他走出了自己的世界,闯进了陌生的现代文明。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既陌生又新鲜,所长和杨措都不叫他小辫子,叫他塔洛,塔洛是他的名字。干洗头很舒服,照身份证照片不能戴护身符,不能笑,女孩子也抽烟,有钱可以去拉萨去北京去香港。

    在卡拉OK厅,塔洛由拘谨到放松

    现代文明与落后的乡村形成鲜明的对比。进城之后遇到的一切,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羊老板打他骂他,他感受到了屈辱。夜晚的星空,让他觉得孤独。爱情的思念,让他尝到了煎熬。旷野的风,让他想到了自由与逃离。从城里回来,塔洛的心乱了,分裂了。欲望的诱惑让他失去了平静的幸福。

                                           三、欲望,陷阱

    杨措叫他塔洛,给他洗头,杨措说他帅,给他买雪糕,带他去唱卡拉OK,给他唱情歌,他咳嗽给他买白酒,杨措说他把羊卖了她再攒些钱就去拉萨。

    杨措就像是一个否定词,或者像一根炮仗,在他的生活里炸响。所有的日子,似乎都是为了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

    这时候我宁愿相信杨措是真的喜欢塔洛,相信他要跟塔洛去远方。

    但是这个世界太混乱。杨措这个女人水太深。

    塔洛简单,直接,怀赤子之心,他显然不适合这样的生活。现代文明对塔洛来说,似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陷阱。

                                           四、歌声

    塔洛唱的拉伊和城市流行歌曲在影片中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卡拉OK厅,杨措唱的非常难听,她拿着话筒,唱的七扭八歪,鬼哭狼嚎。这歌声像她的人一样,在过度装饰中深度迷失。新的东西没有学会,原有的生态消失。后来的演唱会,是一个流动歌舞团,流动贩卖低劣粗俗的伪艺术。相反的,塔洛唱拉伊,他不用话筒,用一手拢着耳朵,那是在旷野里唱歌的动作,为的是堵住风声,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还保留着纯朴和野性,还没有被污染和破坏。像山泉,像格桑花,清澈而明快。

    这种对照是有用意的。一种外来流行文化对当地原始文化生态的侵蚀。藏族姑娘杨措的歌声丑陋不堪,这正像许多当地土著一样,在现代化与乡村生态的交替中撕裂,迷失。

                                           五、文化生态

    身份证,卡拉ok,说唱表演,这些对于塔洛来说完全陌生的事物的出现,暗示着现代化对于乡土社会的温和入侵。剃掉小辫子,则喻指对于原生态文化的彻底阉割。

    先回顾两段关于文化美洲原生文化之殇。

    《荒野猎人》影片,表面上演的是一群带枪的“文明人”猎手,深入印第安人地盘,猎取动物皮毛,与当地里族人的争夺斗争。这种冲突的背后,其实暗示着19世纪大量的白人开拓者涌入美洲落基山脉中部与印第安人之间的矛盾纠葛,是两种文化的交锋。大量的印第安人因为生态环境被破坏和暴力的残害而无法生存,最终与白人签订了拘留地协议,四处逃亡迁徙,美洲平原的马背文化和神秘的西部土著文化,最终在美国“先进”文化的入侵下消失。

    《百年孤独》里拓荒者对印地安人带去的先是磁铁,让马孔多人大开眼界。直到后来带去枪炮和杀戮。古老的布恩迪亚家族在新文明的冲击下,放弃了自己的传统,希望融入这个世界。可是最终只能在强势文化的边缘孤独徘徊。“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这是外来文明对拉丁美洲大陆的一种精神层面的侵略,最终的结果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象征着印地安文化),在一个开放的文明世界中尴尬地殒灭。

    一个良好的文化生态应该是多元并存的。并不存在先进与落后之分。现代化文明不是审判官,无权对乡土原生态文化指手画脚。

    塔洛需要办理身份证,确认自我身份。所长说,没有身份证怎么知道你是谁呢?塔洛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所长说,没有身份证,就不能坐车,不能住店,别人就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一个人需要一张身份证来证明,这对于塔洛来说完全是不可理解的。人之间的最基本的信任,在自然乡土社会非常简单的事,在现代文明社会却无法自然认同的。需要一张纸片。

    办身份证成为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办身份证要照相,相片有严格的要求。德吉在照相时对塔洛的摆布,这一组镜头非常细腻冗长,让人看着心烦。导演一定是有用心的。你看,现代文明的管理方式,对一个人是非常刻板机械的。不要戴护身符,不能有表情,脸部的角度,尺寸,都有严格的要求。

    照相,洗头,唱卡拉ok,塔洛在现代文明的诱惑下进入了温柔的圈套。他卖了羊,剃了小辫子,准备像杨措给他唱的歌一样,走出大山。

    与白人文化入侵美洲土著文化不同,现代化对于藏族原始文化的渗透是温柔而艳丽的。没有暴力,没有强制。是欲望和诱惑,是伪装下的异化。

    异化后的塔洛不再是塔洛。一个平静的牧羊人迷失走向远方文明的路上。这是乡土文化之殇。是人性悖离之殇。

    现代城市文化是一种强势的优越的,塔洛存在的草原乡土文化是贫困弱势的。是不是强势文化就一定要代替弱势文化呢?是不是强势文化就一定比弱势文化更接近人性的本真呢?用类比的方法来说吧,好比一个富人与一个穷人,我们看到他们在物质生活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是我们能说富人就比穷人一定生活得更好更幸福吗?富人的痛苦就一定比穷人的更少吗?我看未必。富人在物质上技术上比穷人更强势,但在精神层面上,却并非如此。

    在当代中国,城市化的浪潮席卷全国,多少农村人背井离乡涌入城市,希望融入城市生活圈。每年春节才回到家乡,田野荒芜,村巷寥落。昔日熟悉的乡村变得格格不入,宁静的田园生活不复存在。他们离开了乡村,奔向了城市。他们过得幸福吗?对于乡村来说,这些常年外出打工者成了家乡的陌生人,暴富者,对于城市来说,他们永远是一群逃荒者,边缘人。就算在城市买了房,在城市人眼里,他们永远是乡下人。这就是文化的断层地带。这就是无数个被撂在半路上的塔洛。

    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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