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就像是夏天的雷阵雨。可现在是初冬了,雨应该下得飘飘洒洒,像落叶一般萧瑟,不能那么急风骤雨,壮怀激烈了。
伍楚骑着自行车,将雨衣裹紧脑袋,大概是雨衣舌帽太长了点,刚好挡住了眼镜,一股雾汽弥漫过来,面前混沌一片。
傍晚下班六时正,一般骑自行车十五分钟便可到家了。为了这该死十五分钟,他放弃了买车的念头,让公交地铁统统滚蛋吧。节省了十多万元钱,让新房的装修更加花哨点。
他想着突然记起窗帘布还未挂上,晾在阳台上肯定一塌糊涂了,就像公鸡的羽毛在凄风苦雨中飘零。自从妻子回娘家坐月子,这个家从精致变成了粗糙,从清香变成烟味。虽说妻子离开只有十天,可他觉得离开已快有十年了。有时躺在床上,居然连她的音容笑貌也想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得了健忘症。但奇怪的是他对十多年甚至二十年之前发生的事件却记忆犹新。比如,十五年之前某天清晨,他去公园去滑冰,路过一个小摊,是位老大娘在卖茶叶蛋。大热天,她居然戴了一顶红色的毡帽,她笑眯咪地招呼他说,小阿哥,快买一只尝尝,不要你钱。
伍楚从小就听娘话,不贪小便宜,不吃白食,大方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从大娘手里接过一只还滚烫香喷喷茶叶蛋,撒腿就跑了。
小阿哥,找钱!
远远的听见大娘欢快唤叫声。
我还要回来!
他扭转脸朝她招招手,手心里攥着一只弹弓。大娘那顶红色的毡帽像红火鸟那般艳丽……
他记得回家可以抄近路。这是一条快要拆迁的小巷。它的名字很古怪,叫做傻子巷。据说北宋未年,这条小巷住着一老一小的俩口之家。老的每天挑着担子卖混饨,小的是他的儿子名叫阿庆。这个阿庆样子很傻,客人付他钱,他总是多找给人家。打个比方,混饨一碗五元钱,人家给他个整数,他总找给对方三毛钱。人家给他十元钱,他扳着手指头算帐,找给人家五元五毛钱。为此那些爱占便宜的人都到他家混饨摊来吃,生意火红不得了。
那年发大水,父子俩一夜之间蒸发了,惟留下一副混饨担,在空荡寂寞的小巷内,旁边是布满青苔的石凳。后来有人发现在墙石之间歪歪斜斜地用指甲写满一行行小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曰月盈昃,辰宿列张……十年后,在朝庭揭晓的进士金榜中,阿庆的大名赫然在列,而且名列前茅。从此这条简陋的小巷出名了,大家喊它为傻子巷了。
这个阿庆厉害啊,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伍楚这么想着,一道雪亮的白光像利箭般地射来,他赶紧闪车避让,一辆摩托疾驶而过。凭直觉他已进入了傻子巷。那是一条曲曲弯弯的胡同,不呈规矩形,宽处能开一辆面包车,狭窄处仅二人并排的距离。不过在白天他闭着眼睛,也能穿过小巷,熟悉得手纹掌心一般。可在这初冬的雨夜,黑魆魆的一片,大多数居民早就搬迁了,连路灯也熄灭了。
他的家在小巷北边,路过一个牌坊以及一口水井,便是巷口了。穿过巷口,便是建国路,那里矗着一个醒目的红绿灯,过了红绿灯,便可以见到他家五楼的阳台了。可如今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眼前熟悉的旧物犹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去,水井,牌坊?过去爷爷喝茶的亭子……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八卦阵,到处都是森严逼垒的墙壁,或者是纵横交叉的小路,他刚从那条小路堵回来,又进入另一条死胡同。
雨慢慢小了,北风开始低鸣起来。伍楚仃下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觉屏面暗淡,电源已耗得差不多了。他摘下湿漉的眼镜,用肉眼凑近看,大吃一惊,晚上十时半。六时下班,进入小巷就算它六时半嘛,可如今在这条长不过千米的胡同,来回兜了足足三个小时了。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见鬼了!真是又冷又怕又饿又觉得惊奇,伍楚双腿一软坐在后面的石凳上,仿佛早就为他预备似的。
他好不容易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飘向空中,仿佛拨云见日一般,他见到冷的月亮,从蔽云处走了出来,怪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幸灾乐祸一般。这时,他冷静下来,四处张望,在右手拐弯的角落,蓦地灯光一闪,好像从轻风细雨中传来清脆的童音,卖粽子喽,自己做的粽子,又香又糯……
伍楚循声寻觅,果然灯光近了,一幢青砖小屋呈现眼前。门敞开着,桌上撂着一盆刚出锅的粽子,热气腾腾,飘溢着一股荷叶的清香。一位八九岁的男孩,热情地招呼,大哥哥,吃个粽子吧!听到叫哥,他兀自有一种久违的亲切的感觉。
多少钱一个?
三元一个。
他掏出钱来。男孩将粽子放进食品袋,然后递给他。
怎么不要钱?
男孩摆摆手说,我奶奶说,她还欠你三元钱……
你奶奶欠我钱?!
伍楚惊诧万分,呆若木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与傻子巷这家人素无瓜葛,一定是认错人了。
他欲张口启言,从里屋踅出了一位银发素裹的老大娘,她突然戴上了一顶红毡帽,笑眯眯地问道,小阿哥,你还认识我吗?那年与我孙子长得一般高,买我一个茶叶蛋……
伍楚激灵一下,旧时的记忆像打开了闸门,流水般的涌来。他回避她的目光,连谢字也来不及说便匆匆离开了。眼前豁然开朗,悬挂的红绿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蓦然回首,傻子巷杳如黄鹤……这肯定是个梦,可热气腾腾的粽子还揣在手中,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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