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蝴蝶

前几天跟家里人一起去给爸爸扫墓，七月的天，尽管是早上，漫长的跋涉之后也流出了汗。

香蕉，肉食，一一摆放在坟前，所有人都很安静，好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妈妈拿出纸钱，火光之中飞出了一只只灰蝴蝶。

我望着纷飞的灰蝴蝶，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倘若你还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变成这样？

去年，我上高二，四月六号是运动会，早上出门时就发现天空灰蒙蒙的，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料峭的早春。

尽管很冷，但是运动员方阵我依然兴高采烈的走完。一上午没有出太阳，生理期中的我一直缩在闺蜜旁边看着运动员们挥汗如雨。短暂午休过后便又要急匆匆赶到学校，心一直惴惴不安，仿佛预知到有大事要发生，于是一直呼气，吸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间刺耳的刹车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看到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小姑娘，骑车子不看路啊？！”中年男人瞪着眼睛，手还紧紧捏着车把。

旁边的行人停下来，转身注视着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赶紧骑车子离开。

进了学校，第一眼看到闺蜜，眼泪竟然悄无声息的就流下来了。说不上那种感觉，好像心里积压了很多委屈，但明明，这只是一场小小的交通摩擦啊。

运动会就在寒冷的早春中落下了帷幕，我们班获得了年级组第二名，我的心情也随之雀跃了起来。

晚上回家，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父亲的笑脸。暖黄的灯光，香气扑鼻的饭菜，我白天所有的压抑一扫而光，我笑着给父亲拍照，说纪念一下这老头近几年头一次做菜。

父亲轻轻戳我一下:“我才四十七，不算老头！”

我笑着跑开。

后来每次想起这个场景，我都想哭，是啊，不算老头，可是你怎么就突然离开我们了呢。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床头边放着的一本《孤独星球》，一页一页的景色，一页一页的心旷神怡，一页一页的憧憬，我也没想到，温馨的时光，会在几个小时后烟消云散。

睡梦之中，我只听到母亲冲进我的房间，把我叫醒，“你爸爸叫不醒了！”

我一激灵坐起，“什么意思？怎么叫不醒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立刻跑到弟弟房间里，说了同样的话。

我顾不上穿鞋，跑到他们的卧室，父亲紧闭着眼睛，嘴唇发紫。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摇晃着爸爸的手臂。

“爸爸，爸爸，你醒醒啊，别吓唬我。”我轻轻拍着爸爸的脸颊。

没有应答。

“打120，打120，快。”母亲朝弟弟喊。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像是数学临考前的紧张，我颤抖着摸了摸父亲的颈动脉。

不跳了。

我一定是摸错了，我就是一个高中生，不是专业的医生，肯定是我摸错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瑟缩在床边，看着医生翻了翻父亲的眼皮，他有一瞬间的犹豫，回头对母亲说:“救不回来了。”

母亲带着哭腔，说:“救不回来我们也救！”

邻居和医生帮着我们把父亲抬上了救护车，送往了医院。电视剧里的情节真的在现实中上演了，我看着医生用起搏器触碰父亲的胸膛，紧接着父亲再弹起来，落下去。医生对母亲说:“已经过了最佳抢救时间了。”

我抬头看着仪器:“你胡说，我爸爸明明还有心跳！你看，还有！”

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投射到我的脸上，带着一丝同情。他身边的护士说:“这是用仪器维持的。”

我说:“不可能，我爸爸没死，你听，你听啊，他还有呼吸。”

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我握着父亲的手:“爸爸，你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我知道你困了，没关系，你起来告诉我们一声你没事，你再接着睡好不好？

爸爸，我这次月考考的很好的，你答应我下次家长会你去给我开的。

爸爸，你不醒，明年我上大学谁去送我啊。

爸爸.......”

原来，人在面对至亲的骤然离世的时候，是不会嚎啕大哭的。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家里的亲戚拉着我出了急诊室，我木然的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有泪痕。

“你爸爸是突发心梗......”

我突然想起，有一天晚上，他说他心脏疼，我催他去医院，他说过几天就去。

原来，他一直都没去。

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一直唠叨他，为什么不陪着他去医院，为什么。

母亲提着刚买的寿衣走进来:“把你爷爷奶奶带走。他们不知道。”

母亲脸色苍白，但眼睛肿的厉害。

爷爷奶奶一直追问我:“你爸爸没事吧？眼睛是睁着的吧？”

我看着他们，说，是。

我哄骗着他们，让他们先回老家，他们问我，回老家做什么。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们苍老而浑浊的眼神，他们仿佛顿时明白了什么。

奶奶见到爸爸冰棺的那一刻晕倒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家族里的亲戚都聚在了一个屋子里，逼仄而狭小的老房子，停放着爸爸的棺材。

我穿上了孝衣，坐在冰棺前，替父亲挑明蜡烛，接连几夜。

这几天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哭父亲的傻，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家里人。

我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父亲真的离开了，真的与我们永别了。

纸钱烧了几天，灰蝴蝶飞满了院子。每个人脸上挂着泪痕，叹息着父亲短暂的生命。

在第三天，按照老家的风俗，我由两位近亲扶着，送父亲离开。

哀乐响起来，我听到人群中，母亲沙哑的哭声，和弟弟的哭喊。

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我紧紧握着父亲冰棺上的栏杆，“爸爸别走！爸爸你别离开我们啊！”

可是，父亲还是被抬走了。

我眼前突然一黑，等我再次醒来，亲戚告诉我，可以上山去了，已经火化完了。

我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是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我想，我是时候要承担长女的责任了。

父亲安睡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周围景色很好，尽是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亲戚扶着我离开了山坡，我回头望了望那个土丘，心里默念着，爸爸，再见了。

整理爸爸的衣物时，我在衣柜底部看到了一件白色西装，鼻子不由得一酸，眼泪顿时决堤。这件西装只见他穿过一次，是有一次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他去接我，我哈哈大笑说，爸爸，你这件新衣服衬得你更黑了诶。

父亲笑了笑，就再也没见他穿过。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这件白色西装上，洇出了一朵朵小花。我小心翼翼的把这件白色西装连同父亲常穿的一件白色羊毛衫一起装起来，放进我的衣柜里。

爸爸，请你一直保佑我们，好吗。

母亲在父亲离开后，连着吊了几天的水，期间很多人来看我们，母亲没有力气说话。

父亲的战友握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坚强啊，要帮你妈妈支撑起这个家。”

我说，好。

母亲要比我想象的更加坚强，十几天之后，她便投入了工作，我知道，她肩上的压力更大了，这是为生活所迫。

当老师把贫困生申请表递给我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失神，葬礼上的灰蝴蝶飞进了我的脑海，我没有犹豫，果断的填上了自己的姓名。我必须要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必须要帮助母亲减轻负担。

母亲的鬓角斑白了起来，她开始对弟弟的教育有心无力，而弟弟也在脱离父亲严厉的管教之后，进入了叛逆期。有时候我看着弟弟的蛮横和无理，心不由得跌到了冰点。假如你还在，我们还是那个幸福的家庭，对不对？

现在的我已经高考结束了，很遗憾，我的高考并没有发挥的尽善尽美。母亲刚刚替我举办了升学宴，到场的竟然有一百四五十人。

母亲告诉我:“他们都是为你而来，所有人都替我骄傲。说我有一个听话而且优秀的女儿。”

在二十天以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小城，去往另一个地方，继续自己的学业，拓宽自己的眼界。

我要做最优秀的学生，不为在人群中大放异彩，只为奖学金，好替母亲减轻负担。这一年里，我深刻认识到了钱的重要性，也常常笑自己的庸俗，笑过之后，不免心酸。

高二那年的灰蝴蝶注定要在我的生命里永远纷飞，我只能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多姿多彩，别让灰色充斥整片天空。

父亲啊，你能看到我吗？夜晚的星星，真的是你的眼睛吗？

父亲啊，你一定会保佑我们一家人的，对吗？

父亲，那就拜托您，让弟弟不要再叛逆啦。

父亲，我一定会优秀的，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我要让母亲骄傲，让你骄傲，这样，你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吧。

爸爸，我真的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