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大道至简

作者: 葉葉素心 | 来源:发表于2022-01-22 08:32 被阅读0次

    引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芦花飞雪,红蓼花繁。

    在四季的长河里,我是喜欢秋水的。春水潋滟,夏水襄陵,冬水凛冽,唯有秋水,涵空如镜,清瘦温婉。

    这个时节,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淡淡横生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

    秋水,望文生义,即秋天的水,当然,雨也在其中。其意象美而多样:一是泛指茫茫的江水、湖水、雨水;二是比喻人,尤其是女子清澈明亮的眼睛、眼波;三是清朗的气质;四是明净的镜面;五指古代的琴曲。

    综合起来,可归结秋水之共同特征为:清、明、净、澄、澈、凉、深、远、浩浩、渺渺、茫茫、朗朗、疏疏……这般有情之物,难怪有秋水伊人、望穿秋水、秋水共长天一色等一众或抒情或绘景的词句流世。

    古人青睐秋水,引申的意象或情绪更为复杂,杜甫曾写下“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隐含了几分苍茫惆怅之感;李白的“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则通过水月相映之趣,抒发羽化登天之念,潇洒到了极处。

    如此意象浪漫而生动的词源自何处呢?逆向时间之河,追溯传统文化典型抒情的源头,便能看到那篇散落在浩渺星河里的文字——两千多年前庄子写的《秋水》

    《秋水》被誉为庄子最有情致和风采的篇章之一,其内容深刻而富有意蕴,写法灵动而生气充盈,整体气势恢宏,细读玄思泛漫——或语大义之方,或论万物之理,仿佛信口开河,原来别有深意,真是秋水茫茫,明光点点。因此,本文历来受文论家激赏赞叹,称其“有气蒸云梦、波撼岳阳之势”(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此篇说义理阔大精详,有前圣所未发,而后儒所不及闻者。”(明陈深《庄子品节》)。

    这是一篇怎样的趣文呢?接下去就让我们进入《秋水》的世界吧。

    《秋水》是《庄子》中的又一长篇,用篇首二字命名——这意象轻灵的两个字立即将我们带入天水一色的世界。

    开篇寥寥数笔即勾勒出了壮阔的秋水之美:秋雨不绝,河水上涨,集纳百川,汇聚黄河,滔滔向东,一片汪洋,看不清牛与马的区别。

    接着笔锋一转,开始讲故事,是庄子式别具一格的寓言。看过《庄子·内篇》之《逍遥游》者,想必一定熟悉开篇撰出的鲲鹏、蜩鸠,紧接着推出小大之辨。本篇同一机杼,撰出黄河之神河伯和北海之神若,但辨析却更深入一层,其间夹杂的思想和谋篇布局,与《庄子·内篇》之《齐物论》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秋水》虽为《庄子·外篇》,但其思想性和艺术性,却堪与《逍遥游》和《齐物论》媲美,故而备受人们称道。

    从哲学上说,本文中心是讨论人应该怎样去认识世界。比之《齐物论》义理上常出现的“断裂”,《秋水》整体性更好,围绕“认识论”这个中心,由河伯和海若的七番问答而逐层披剥出来,一气卷舒,道出真是。当然,这是《秋水》的前部分,后部分是几个零碎的故事,作为前部分思想的补充,这里主要讨论河伯与海神的故事。

    一、天外有天

    故事始于秋水之漫溢,百川汇聚于黄河,河伯便飘飘然,以为世间壮美皆集于自己一身,直到顺流向东来到北海,见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这才傻了眼,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如果我不是到了您这儿,就危险了,永远要被那些懂得大道理的人耻笑却不自知!”

    从这里开始,原本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河伯开始有意识地转换视角,在看世界的同时也向内观,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渺小。

    河伯的自省引来海神的围观,于是,一场关于“认识”的辩论就此展开。认识者何?无非两个维度:一个是向外的“物论”世界,一个是向内的精神世界。庄子站在哲学家的高度,层层拨开认识世界的重重迷雾。融合着深邃哲学思想的思辨,与充满神奇想象的故事相结合的庄氏寓言,充分发挥出汪洋恣肆的无穷魅力,就此一层层铺展。

    海神若是怎么说呢?他没有直接夸自己的无穷阔大,而是又转换视角,接着讲故事:对于井底之蛙,不可以谈及大海,因为它生活的地方那么小,天然受到空间的限制。对于夏天出生秋天即死的虫子,无法与之谈论冬天的冰,因为它根本活不到冬天,又如何能理解冬之严寒?这就是时间的限制。对于见识浅陋之人,无法谈论大道,因为他受到所学的限制理解不了,就容易出现一方面愤怒于“对牛弹琴”,一方面疑惑于“不说人话”。

    注意这番话中的关键词:空间限制、时间限制、认知限制……它告诉我们:形而向下,与人交流(与世界对接)要看对象,更要注意方式方法,从对方的生活经验和知识背景出发,以对方能理解的观念来谈论;形而向上,认知世界要注意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避免受空间、时间、认知等角度的限制,而无法观测到整体和全部,也便无法了解其真正的运行规律。

    现实中因为这些因素导致的沟通不畅可谓数不胜数:来自一南一北两地的小情侣,常常闹出各种“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的笑话;老板又发火了,他恼怒自己的指令不被员工理解和正确执行,而被骂的员工还在那一愣一愣,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所谓不破不立,只有“破”掉这些限制,认识才能进入新的境界。那么,需要“破”什么,我们的认识才能走出固有的樊笼?

    海神接着讲,你觉得我已经很大了吧?但其实在这天地间,我就像那小石头小草在大山之上一样不起眼。算算看,四海如同一个小岛在大湖里一般;中国之于海内,如同一粒米放于粮仓中;而人类,就如同马身上的毫毛般渺小,所以五帝所继承的,三王所争夺的,仁士所担忧的,能者所操劳的,那些王位、权势、欲望,也不过是一根马毛而已,可笑啊!

    是啊,人生天地间,不过是“沧海一粟”。东坡居士想来也是读到庄子文字而感怀于此,因此在《前赤壁赋》写下“渺沧海之一粟”的妙句。

    认识及此,触角似乎有所延长,有所升华——藐视了小我,藐视了世间之俗名、俗利、俗争、俗物,一个摒弃一切的大境界隐现光华——那是不盈不虚、不止不已、不增不减的大海,是广袤无垠的世界,是穷尽无极的宇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道。

    二、小大之问

    河伯疑惑,人活天地间,却不如一根毫毛般小,那么该如何来看这个世界,看待天地之大和毫毛之小的问题?也就是,天之即为大,毫毛即为小吗?

    显然,这不仅是一个小大之问,还是一个触及真理标准的哲学问题。其中心意思正如《道德经》里所问:“孰知其极?”何所谓“极”?“极”可以作为标准吗?接着,海神开始探讨这个问题。

    海神说:万物万象的量无穷无尽,时间的推移永无止休,细化分割没有尽头,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定因。世界如此无极神妙,我们怎可判定细微的毫毛是为最小,广阔的天地就是最大呢?真正的智慧,是能不受事物变化之不确定性和时空无穷性的影响,不被所谓的标准所迷惑,不被一隅一角的视线所限制。

    这一段极其富有哲学与数学的分量。无穷大的空间,无穷久的时间,无穷细小的分割,都指向了数的概念。且小大之间,长短之间,粗细之间,又引出了相对的观点。

    时间、空间、变易、分割,庄子对于世界的带着终极性的思考,回到现实中,一方面让人们看到了自身的无知和渺小,多了一分敬畏和求知之心;另一方面也告诉大家,所有成败盈虚都有内在的规律,看清其中的转折变化,则各种争权夺利还重要吗?那些得失胜败需要过于在意吗?

    如此,在我们面对生活这个万花筒时,又多了一面提醒自己的镜子,一切名利成败都会转化,在面对命运的无常时,可以多往宽处想。这里的“宽”是无常、无止、无故,更是不喜、不忧、不闷、不跂、不悦、不祸。所以,此间不仅是理解和包容,还有接受和认同,才得见真美和真善。

    小大之问继续延伸,河伯接着问:最细小之物没有形体,最庞大之物无法度量其外围?对吗?

    海神的谈论非常精彩: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事物不可能全面,从庞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事物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

    这里再次探讨了无法量化的“无穷”之惑:一个是无穷大,叫作“不可围者”,即认为无穷大之外再无存在,再无外围,叫作至大无外,往宏观上说就是天外有天,天无穷尽;一个是无穷小,即微小的一再分割使之没有形体,几近于零,往微观上说即无尽分割,子内有子,一直到人肉眼看不到的质子、中子。

    如此无可名状之事,怎能用语言说清楚呢?所以,庄子借海神之口,话头一转,聊到了语言意会的作用: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都是事物粗浅的表象;可以用意识来传至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本质。那些言语所不能谈论,意会所不能传至的,不在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之内,却是更高境界的道。这就是海神所表述之“言”不能“论”和“意”不能“察”。

    所以他强调:“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多么精辟的总结!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静的人能够忘却自己,逍遥于世。

    我们常讲比较、超越,如果只把视角放在外物的比超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注定会痛苦失意一生;如果将视角转到内心对世界认知的超越,则是用一个非常宏阔的角度和一个极大的格局来理解这个世界,当心胸阔如星辰大海,又怎还会汲汲于那些耗费自己生命力的蝇营狗苟?

    河伯当即又问:是从物性之外还是从物性之内来区分它们的贵贱?怎么区分它们的大小呢?

    针对此问,北海若从事物的相对性出发,更深一步地指出大小贵贱都不绝对,因而最终是不应加以辨知的。

    他的回答富有意味: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常常聚焦在观点上,而不在于事物自身。

    这一段,庄子进一步阐发了“相对”的观点:一切有无、内外、是非、大小、对错、高低、贵贱,以及东西南北,莫不是相反相依,各有其存在的理由,也各有其对立面,并且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动转化之中。

    所以,一粒微尘也并不简单,自有其结构和成分,与宇宙运行的规律相通。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醉吟先生曾写下:“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三、天人合一

    万象万物有相对,有永恒,有自己运行之道,那么,问题又来了,这次河伯提得非常具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以什么为准则呢?

    很明显,在了解了前面的“道理”后,河伯有了更深的认识,追问到了“如何做”。

    海神继续探讨自己的观点:从道来观察,什么贵呀贱呀,说的都是反复转化的过程,万物本就齐一,大道无始无终,对万物都兼容并包。周而复始,运转不停,是大道的方向。万物之生息,如同奔马般疾速,无一刻不在变化,无一时不在推移。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你都不要去管,只要以开阔的心灵观照世间万物。

    此处,庄子再现了《齐物论》里的“齐物”思想,阐明了“万物一齐”“道无终始”的观点,提出“反衍”和“谢施”两个哲学术语,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规律,万事万物是反复不断地变化且相反转化,顺应自然规律即为“顺势”。

    这个观点,也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最好注解,所以,王安石在《如归亭顺风》中说:“人生万事反衍多,道路后先能几何?”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人类如此渺小需要做什么呢?所以,了解到这一点,等待它们“自化”,即按自身天性生息变化即可,便是符合宇宙循环的规律。

    庄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从不把万物看死,也从不把某个观点说绝,他认为一切都在变化转化之中,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标准,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参照,“因势不同”,会得出不同的判断。

    河伯疑惑,既然一切都在变动不居中,人只剩“无为”,那为什么还要看重大道?何所谓“大道”?

    海神的回答解开了人与自然相处之谜:当人们懂得了自然的规律、理法,也就明白了应该如何去权衡、选择、应变和决策,才能够更好顺应环境的变化,让自己远离伤害。所以,顺应天心、天然、天道之自然规律,人们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无咎而自得。这就叫进退适宜而屈伸自如。

    庄子强调人事与天命的统一,其实并没完全否定人事的作用,在了解天道的前提下,人事积极而为,才是真正的智者。

    那么,何谓天意,何谓人事?显然河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此最后着重提出来。

    北海若的回答很形象简练,属于“诡辩道”,用牛马的逍遥自在和被人为枷锁,来比喻自然的天性和人为的残忍。但其核心意思非常清晰,主张人应返归本真,即不以人为毁灭天然,不用圆滑世故作秀,来灭掉事物的本真,也不要因为贪名贪利而导致最后身败名裂。这叫谨守而勿失,才能返璞归真、宠辱不惊。

    河伯与北海若多番问答,至此终于推导出全文宗旨:天人应合一。他表明,以人类为绝对中心的执念,在所谓智慧机巧的背后,隐藏的往往不是对万物的呵护与珍惜,而是贪婪的利用和掠夺。庄子倡导的“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是真诚地希冀我们谨守天真之本性,不要故意破坏世界,不要牺牲德行去谋求名利,谨守本然天性不在浮世沉沦,是为真知真慧。

    回看人类自身,难道不是如此吗?现代社会的理念基石之一就是人类中心主义。近现代以来,人自以为脱离了动物的“低级趣味”,迈出了自然界,实现了对自然的控制和种属的超越,以为万事万物皆在掌控中,可以任意掠夺毁坏。近年来,各种天灾人祸不断,深层分析,无不能寻根到人类肆意妄为的身影。这也引起诸多有识之士的关注,保护环境爱护大自然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识。

    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此,人与人的关系不也如此吗?从小上说,我们常常用别人的观点来衡量自己,陷入自责、难过、后悔等等种种焦虑情绪中,却未察觉到,所谓的观点是标准吗?从大上说,千百年来,为了谋取更多的资源、权势、利益,人与人之间发生了多少冲突,乃至发展成大型战争,无数国家甚至整个世界都曾陷入一片喋血的黑暗。

    小说《星之继承者》中绝望提到:“我还想了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人生在世,总该有比工厂、矿洞和军营更美好的生活方式吧?可惜我想不出来,因为我从小到大只知道那些东西。可是如果这个宇宙当中真的有一个充满温暖、色彩和光明的地方,那么我们的苦难也许能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吧。

    ——对于这一切,两千多年前,哲人庄子就已经看到了为什么。

    《秋水》开篇写秋水高歌之曲,收尾的故事“知鱼之乐”,复归于天净沙明之乐,天人一片和谐,世界同处宁静,秋水长天,蝶飞鱼游——这个世界因人与万物融为一体,而充盈着无限诗意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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