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文/小刀

不管对与不对，好与不好，血脉相承的事实，我们谁也无法否认和改变。

1.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他自私、固执、暴戾，年轻的时候酗酒和家暴是家常便饭。

因为是小学毕业，就把自己所有的劣行都归咎于没文化。

没文化但素质高的人多了去，“没文化”表示不背这个锅。

父亲却坚持把它当作终身的挡箭牌。

因为没文化，所以我们不能跟他计较，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我的嘴唇上有被他拿竹片抽裂后缝针的印迹，记忆里还有被关进厕所打得鼻血横飞的情景。

童年是在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下畏畏缩缩地度过。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着长大，有朝一日可以逃离。

我没有丝毫恋家的情结，觉得外面会是更温暖和自在的去处。

即便在外遭受各种人生冷遇，也不曾把家当作避风的港湾。

因为，真的很怕回去见他。

哪怕他做得一手好菜，哪怕明知道他特别特别希望一家人团聚在身边。

还是一有机会就想要逃得很远。

所以，我跑到了广东。

2.

我在广东安了家。

老家冬天寒冷，每年就邀请父母来这边过冬。

父亲每次都说不来，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念想着由哥哥安排在家里过团圆年。

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儿子是家里的主心骨，像过年这样的重要节日，理应由儿子张罗团年，而不是要到远方的女儿家做客。

但哥哥由于各种原因一直安排不了，所以每年父亲都心怀遗憾地来我这里。

他心底里是不痛快的，哪怕我这边招待得再好。

几年前的春节，大年初二晚上在家吃饭，陪父亲喝点酒。

他说起我过得不好（当时是离婚带着孩子），不如哥哥会做（哥哥事业似乎风生水起）。

我听着很不舒服。

本来自己就够辛苦，想方设法哄他开心还不行，还要被拿来跟人比较。

跟外人比就算了，还偏说比不上自己的哥哥。

他哪有一点点体恤到女儿孤身一人在外打拼的辛酸苦楚。

那段时期我的境况不太好，满腹的委屈无从诉说，还要被父亲这样看低。

一时不服这个气，抓起身边的小板凳扔到一边，气愤道：“我怎么就过得不好了？！”

父亲的权威向来不允许有人挑战，我扔板凳的举动立刻惹恼了他，他把碗筷使劲往地上一砸，腾地站起身，狠狠地说：“不得了了，老子说两句还不行了！信不信老子把你这里都砸了！”

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小家凭什么让他横行，我一下子热血冲头，推搡了他一把，说：“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砸！”

抗衡的结果就是我成功引爆了炸药，他果然把家里砸得狼藉一片，地砖都被砸出几道缺口。

大过年的我到底有所忌惮：怕影响邻居，也怕老妈哭晕过去，跟父亲争吵拉扯了几把后，拉着儿子想躲想出去，父亲叫嚣着如果我敢走他就把整个家都拆了。

不得已，只好带儿子躲进里屋锁上门。

父亲被母亲拦在屋外大吼大叫，过了很久才善罢甘休。

第二天他到火车站买了跟母亲一起返程的车票。当时春运，得等几天才能走。

母亲担心寒假期间她走了我上班孩子没人带，又一人跑去火车站把自己的票退掉，让父亲先走，等孩子开学她再回去。

父亲走之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在家跟我都是有意避开。

他走后让母亲带了一句话，说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我这里。

我无所谓。

3.

后来我参加一个培训，课程中有一个环节是打认错电话。

我列的几十个认错电话的名单里，父亲排在第一。

我知道跟父亲吵架甚至动手很不应该，我需要向他道歉，但一直没有去做。

怕他不领情，他可能会用一惯阴阳怪气的态度回应我，我不想面对。

我的助教坚持让我打，立刻打。

接通的电话里，我向父亲道了歉。

从电话那一端传来的，是父亲发自心底的开怀和言语中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甚至跟我说对不起，让我原谅他的行为。

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低头认错，反倒让我惶恐不安。

我知道了，他其实一直在等的我电话。

那一刻，我也放下了对父亲所有的积怨。

我邀请他过年再来，他说“好！”。

那时我有一个交往的对象，但结婚的态度一直不明朗。

有时一起吃饭，很想喝点酒，想借着酒意把心中的郁闷发泄一下。

但他不喜欢我喝酒，也不喜欢听我酒后的发言。

当满腔的委屈和郁闷憋在心里无从诉说时，我突然深深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好酒。

我和哥哥从小对他的抵触，母亲对他脾气的不屑忍耐，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跟他好好说过话，或者好好听他说过话。

他不得不借着酒意发泄，强行给我们灌输，试图用这种方式让我们明白他、体谅他。

这种沟通方法显然无效，但我现在真的明白了，父亲这么多年有着多么强烈渴望跟家人交流的欲望，却被我们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拒绝，才使得他心情愈发郁结，脾气愈发暴烈，才愈发要借酒渲泄。

4.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父亲有多么深的误解和偏见。

我才回想起父亲其实有过很多想跟我亲近的表示，但我都视若无睹或无感。

他多年在外地工作，辛苦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拿来负担家庭。

自己省吃俭用，对儿女却从不吝啬。

初中时有次他回家休假给我们买礼物，因为我喜欢，就大手笔买下一个四百多块钱的背包，让我在同学面前炫耀了好久。

那时一般工人的工资也不过几百块一个月吧？

我上自费的大学要交大几千元的报名费，他也二话不说掏钱让我去读。

我离异后，他怕我一个人带孩子经济压力大，偷偷把自己积攒的一万块钱塞给我；

因为工作忙家里卫生很马虎，从不做家务的父亲每次来我这边都把我的厨房擦得铮亮；

甚至那次干架他说我过得不好，初心也是心疼女儿一个人辛苦，想催促我早点找个合适的人成家，但我没容他把意思表达清楚就发火了......

父亲的养育之恩我认为理所应当，心里只记着他的不好，只想有朝一日逃离他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不是我的自私？

他虽然文化低、脾气暴，但还是尽力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爱，却被我用一惯认定的思维去看待，去对待，这是不是我的固执？

因为言语不顺心意就跟自己的亲人发火甚至动手，这不是我的暴戾？

什么时候开始，我几乎成了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5.

如果父亲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也不会讨人喜欢到哪里去。

我们有同样的个性缺点，只不过我比他文化程度高一点，懂得去隐藏或掩饰罢了。更可能是我不自知，所以哪有什么理由或资格去评判他呢？

需要改变的是我自己。

我改变了，他也会变。

我开始每周跟他通一次电话，有事没事跟他聊聊。

他现在已经把每周我的电话当作他的一个固定寄托，有不顺心的事能跟我说说，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直憋屈在心里，脾气也好了很多。

如果我没打，他会打过来。

总之，有父亲作镜子，我会时刻照见自己。

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如果有，也许是他们打开的方式不对，或者是我们自己体验的方式不对。

不管怎样，作为孩子的我们，更有能力去调整和改变自己，再来映照他们。

那些曾经疼痛的记忆，已随着岁月慢慢沉淀到身体里，化作一层坚不可摧的防护，合力对抗着外界更为残酷的冲击。

而我与父亲相互想要投射的，不再会是相爱相杀的冷箭。

我们彼此，原本应该是如此相亲相爱的。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