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过一个十分惬意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孤身穿行于田村的山岭郊野,在一种离群索居的放纵中释放身体里的洪荒野性。
我已经忘了是哪天,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口,在一棵茂盛的树下,我突兀地见到了一个老头。
他如同土地老儿或山神那样融化在自然中,从斑驳的光影中显现身影。
“后生,你这是要往哪去?”老头的声音全然不似他苍老的容颜,而是如同风挽绿叶一般温煦。
“哪也不去,只是走走。”我在老头身边坐下歇歇脚。
“莫往里边走了,那边有恶鬼。”
我呵呵乐了:“大白天,鬼不敢出来。”
老头也乐了,先是无声的展开脸上的褶子,继而发出类似敲击厚木板一般的沉闷笑声。笑声不过持续短短一息,就嘎然而止。那些记载岁月的褶子又重新覆盖了老头的脸庞。
“后生”,老头用手指了指山谷,说道:“那里是恶鬼谷。”
老头用手拍了拍脑门,像是要敲醒记忆中某个沉睡的精灵:“是哪一年来着?我得想想。人老了,好多事情都糊涂了。”
老头用双手拢住膝盖,眯着眼睛像是在景色中寻找着什么。他此刻的气息完全又与周遭融为一体,我甚至怀疑他就是藏于天地山水间的一个老妖。
“年轻人,好多年了。好多年了。好多年前,这个山谷里还有村子。那时候,南边的那座山还叫南山,北边的山还叫做北山。这条山谷,曾经叫做道德谷。”
老头说的那个村子,依北山而建。邻里和睦,村民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虽地处偏僻,但村民们与世无争,过着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
某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告诉村民,他是传播道德的使者,他将在此暂居,当然,也可能会久居——这要看村民们啥时候能够懂得道德。
村民自然是淳朴而无知的,他们只觉得这年轻人有着与他们不同的味道。这味道不同于葱茏的树木,不同于甘冽的山泉,也不同于饱满的谷粒,而是带着如同斑驳绚丽的阳光、混着万物蒸腾的和风。
一切是那么好。
年轻人留了下来。村民们管他叫道德君。
道德君开始给村民们授课。起初,都是关于天道大衍之类的。村民们听完便觉得道德君已经通天晓地,是神仙的弟子。
后来,道德君又开始给村民们讲述谷外的世界。有善、有恶、有喜、有悲。村民们时而感慨,时而欢呼,时而惊讶,时而哭泣。他们的情绪完全被道德君左右,但他们心甘情愿。因为道德君说过,当人们开始掩盖自己的情绪,便开始了欺骗。而他们是不想欺骗别人的。
再后来,道德君又开始教给村民“礼”。老如何对幼,少如何对长,男如何对女,上如何对下。
如此教化数年,道德君已经得到村民的一致认可。当然,这么一个年轻、有抱负、有学问、谦虚而勤劳的优秀人才,受到欢迎是必然的。
自然,村民都认为道德君将长久的居住下去。自然,一个热情的少女向道德君表达了爱意。
道德君很痛苦。他觉得这么些年的教化算是完全白费了。愚笨的少女不去寻求道德的本源,而去关注谁是与她传宗接代的伴侣。
道德君沉思了很久。然后,道德君把自己阉割了。
少女很惊恐,很迷惘。她是发自于内心的喜欢上道德君。但是这份爱却伤害了她的心上人。爱,就不道德?
村民们很惊讶,原来道德君也是血肉之躯。村民们很好奇,道德君是如何自宫的。他们围住道德君,关切地询问阉割的要点,要求看看阉割之后的道德君是什么样子。
道德君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是莫大的悲哀。他为了让世人接受道德,甘愿伤害自己。而愚昧的世人却看不到这大决心,而只关注残缺的一隅。
从此,道德君便终日将自己裹在重重的布帷之下。
但是道德的光辉不能隐去。道德君在北山的山顶建了“道居”,在南山的山顶建了“德斋”。北山,便成了“道山”;南山也成了“德岭”。
无名的山谷,因此成了“道德谷”。
于是,风闻者涌入曾经与世隔绝的山谷,或是“参道”,或是“修德”。
于是,曾经那些飘于话语中的美丑善恶,终于如剥皮后的兔子般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现。
道德君已经许久不在“道居”中,不去“德斋”也很久。
他裹着厚厚的布帷,游荡在谷中,从东边感叹道西边,复从西边喃喃到东边。
没人再关注道德君。
有许多衣着光鲜、许多衣着朴素、许多衣着不鲜亮也不简朴的道德君彼此谩骂,从早到晚,从山顶到山脚,从谷的这头到谷的那头。
道德谷开始衰败。人们或单独,或成群地离开。有人希望满满,有人垂头丧气。
每个离开的人,都说自己觉悟了道德,都说自己将永远生活在道德之下。
道德谷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解开重重布帷的道德君。
他孤零零,残缺的身体也不会再如初。
现在的他是真实可鉴的,但不愿再被打扰。
“所以啊,道德谷从此就叫恶鬼谷了。”老头笑着说道。
“只是取个吓人的名字,好让别人不敢进去谷里,是么?”
老头笑着摇摇头:“若是人人都争着去的好地方,自然会有好名声。若是人人都想离开的地方,名声还很重要么?”
我也摇了摇头。
“这就对咧,后生崽。进得谷里的,自然就进了“道德谷”。离了谷里的,自然就出了“恶鬼谷”。”
老头的身影慢慢隐退在漫漫的光影中,像石子沉入湖水。
我终究未去谷里。或许“道居”和“德斋”仍然存在,或许谷里、谷外的道德君也都存在。但,这和我这惬意的夏天又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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