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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村往事 归乡

田村往事 归乡

作者: 此符压怪 | 来源:发表于2019-11-01 19:04 被阅读0次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田村。

    村口那御赐的牌楼早已拆掉,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皇帝这个称号已经消失颇久了。只是围墙越发的高,如长城般盘踞。

    门洞中的民团却认出了我,远远招呼:是阿德回来了吧?

    我迎声望去,只觉那制服有些眼熟,不过怎么也与记忆中的故人对不上号。

    制服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我是阿谢啊!打泥巴仗你们都打不过我的那个谢从君。

    我终于想起他是何人,心中不免欣喜,张开臂膀想去拥抱,他却一个立正,“唰”地敬了个军礼。

    “还在当差呢,纪律乱不得。”他表示歉意。

    我收回胳膊,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见他浑身行头极有气势,与外乡团练相比也不遑多让,便感叹:田村百姓现在也有钱拾掇下自己的子弟了。

    “是啊。以前穷,除了大杀器,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现在富裕了,龚家这两年又舍得本,团练的家底厚实多了。”

    “龚家?干他何事?”

    “团练是村里的,村里的,不都是龚家的么?”

    “不妥,不妥,怎就变成龚家的了?那不成护院了?况且,养民团的那些钱,可都是村里掏的吧?”

    “莫管那么多,你先进村,等我下差了,回头找你喝酒。”

    于是,我与他道了别,进得村里。

    村里的确变化很大,让我眼花缭乱。正惶然不知何去,听到后头有人招呼:“面前这位可是阿德先生?”

    我连忙回身,眼前这位倒也认识,是学堂的孔先生,当年也算熟悉,于是连忙伸手欲与他握。

    孔先生却岿然不动,淡淡说道:我已是信教的人,与你的理念绝然不同。保持点距离,对你我都好。

    我只是诧异,这是哪门的理念,异教徒都得死么?何况,我也不是信教的,算不得是“异教徒”吧?

    孔先生仍是淡淡地说:因是旧识,我只是对你敬而远之。倘若旁人知晓你的底细,定会将你打翻在地,并踩上一万只脚。

    我不由笑了:我只是受邀回来一趟,怎会被打倒在地呢?

    “知道你是受邀的,所以我来迎你。接下来,你便随我走吧。记得,别像以前一样,那么爱惹事。”

    我只是一哂,吃过好多次亏了,怎会不省得呢?

    当下与孔先生并排走着,可他偏总要快我半步,似乎证明是他在领导我。

    知道他们的脾性,我也随他罢了。与他们争,会出人命的。

    路上,我问:“这次不晓得是哪位正主儿邀得我?”

    “龚家三爷。”

    “三爷?可是当年打R镇回来的那位?”

    “正是。伟大的三爷带领我们打跑了作恶多端的匪帮,让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当年随三爷回来的那几个伙伴——听说其中还有他的老师——这哥儿几个还在么?”

    “虽有牺牲的,但精神永在,代代流传。”

    无法再沟通了。孔先生全然不似以前。那时的他,虽然迂腐,但穷骨头还是有几根的。现在,他的脊梁骨被打折了。说不定,连骨头都换了。人没了骨头,自然就只会趴着从低处看。凡是仍站着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可恶到需要消灭的:凭什么你们可以站着?趴着有啥不好?

    路旁刷有大大的壁画,有花,有蓝天,有门楼,也有我熟悉的一张脸。

    “我兄弟还好吧?”我问。

    “哪个兄弟?”孔先生不停步,仍是沿着道只是走。

    “嗯,那个,你晓得的。”

    “哦”,他略微停下脚步,瞅一眼壁画,又是走,似乎很急。但还是答道:“疑神疑鬼的。你不是看到了么?他挺好的。”

    “那他是真如画里那么好,还是真的那么好?”

    “你总是这样不识趣。必要与你一样才算得上好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还算得上田村人吗?”

    这也是他能给出的最平和的答案。换作别人,定会上来指着我鼻尖开骂。

    于是继续走。他仍是——且必须先我半步。这似乎是他一个执抝的特色。

    走着,他突然立住,说:“三爷在那边呢。”

    我往前望去,见到一个高台,台下围着厚厚的人群。台上,许多人围成半月,拱卫当中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皂,袖口露着一圈白,头发尽往后梳,油亮油亮的,额头因此显得宽厚,十分睿智的形象。

    这人就是三爷。

    我与三爷已经数十年未见。但这不妨碍我一眼认出他。我知晓,他们极为重视等级,因此从站立的位置来判断某人地位是极为可靠的。

    三爷的宣讲已至尾声。距离虽让他的声音飘渺,我仍然可以从中捕捉到人民、幸福、梦想那些熟悉的词语。

    孔先生此刻已挺胸直立,眼睛直盯三爷,神情专注,似乎不愿错过每一个音节。

    少顷,三爷结束了训话,台下台上同时爆发出轰然的掌声。孔先生尤为用力,可见对三爷的话语是相当的赞许——虽然我知道他根本只听得些零碎。

    “走吧,去见三爷。”孔先生见到三爷已经挥着手转身,立刻领我离开。

    我和三爷的会面地点,就设在茶馆后街的一个小院里。毕竟只是私人的邀约,所以没安排在龚府。孔先生将我领入院内,稍微与管事言语几句,又匆匆离开。他似乎很忙,总是着急。

    管事是副生面孔,自我介绍姓安,也同样不肯与我握手,只是让我去厅房歇息。

    眼中的这个小院,分外干净,定是提前细细打扫过。盆栽花木摆放错落有致,正厅除了一副江山图作为中堂画,其余字纸一律未见。总之,虽然简洁,但处处显现出精致。这才是绝佳的本事,把贵气融入大势之中,将威严嵌入格局之内,无咄咄逼人之气势,却有堂堂正正之气魄。田村,毕竟是底蕴深厚啊!

    我兀自在感叹,安管事在门口提醒:“先生,三爷来了。”

    随即,意气风发的龚三爷跨入门内,抓住我的双手大声说到:“欢迎老朋友回到田村。”

    三爷的热情,总使我心惊,害怕笑脸之后还藏有其他的目的。这种亏,也不是没吃过。

    “三爷,其实我一直能回来。”

    三爷却不为我的言语所动,仍旧是笑,不过却放开了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坐下谈话。

    彼此坐定,三爷诚恳地说:“我们其实一直希望你回来的。”

    我只是笑,笑得和三爷一样。

    “三爷,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

    “你还是看不起我们。”

    “三爷,我只是比较挑剔而已。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素来不太好,朋友也不多。偏偏总有人打我名声的主意——还又解释不清。所以,我大多是小心翼翼地活着,倒还真不是看不起谁。”

    三爷蔑视我一眼,说道:“你们也就是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其实本质上还是恨我不早死。”

    “三爷,我只是我,哪里来的“我们”?”

    “你总是向着他们。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你就大包大揽自己全扛下。”

    “三爷,你对我有误解。”

    “反正,你总是不会承认的。有没有误解,倒是没啥关系。”

    “三爷,这次托人叫我回来,不是就为了这些吧?”

    三爷似乎有些反感我的主动,毕竟“反客为主”素为他们所不喜。

    “你总是多想。难不成就不能邀请你回来看看?现在的田村,日新月异,今非昔比。”

    “的确,变化很大。”

    “是不是出乎你的意外?”

    “三爷,你觉得我会希望田村还是那么贫穷落后么?”

    “你们,心口不一。骨子里,你们还是亡我之心不死。”

    我不由笑了——还是当年的口气,还是当年的政见。

    “三爷,你们总是把我和主义挂钩。其实,我素来是无任何主义的。我要真是有什么主义,当初也不能给我发声的机会。”

    “你看,你总在这个错误上纠缠。与时俱进!知道吗?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所以,我若不顺着你们,便定要我灭亡吗?”

    “谁会让你灭亡?我们素来只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三爷,我若是坚持,你们还会团结我吗?”

    “你看,你还是不接受本土化。你的底子,其实不在田村。但是,不经过本土化、特色化,在田村是没法适应的。”

    “三爷,不管本土化多久,最终还是要世界大同的。”

    “对,世界必然是大同的。我们都把这句话写在墙上,这是我们最终追求的理想。”

    “可能你们的大同,与我的大同,不是一回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三爷,人文的东西,算不得真理。文明的事情,哪有实践的机会?每一日,每一步,都是现实啊。走错一步,或者偏左一点,或许偏右一点,都是要牺牲人命的。”

    “你胆子太小,格局太小,所以总不能接受我们。你要看百年,看千年以后,看那些牺牲值不值。”

    “哈哈哈”我不由笑道:“三爷,我说过,我素来无主义的要求。莫说百年千年,哪怕是万年,那又怎样?或许你对,或许我对,但是那又怎样?文明需要的是岁月。你见过不朽的主义么?”

    “阿德,你太迂腐。”

    “或许是吧。我总不认为因为集体而消灭个体是件好事。”

    “田村的百姓,远没到你期望的那个层次。”

    “三爷,给他们条件,给他们机会,总是有希望的。”

    “你不懂。我说过,你不经过本土化,你就不能理解田村。”

    “那我的兄弟算是理解了?”

    “他已经完全不同于你。”

    “是啊,他不是我,所以你才邀请我回来?”

    “我们需要你。”

    “不,你们需不需要我并不重要。”

    “阿德,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应该多了解了解我们。”

    “我回来后,是孔先生接待的我。他说他已经信教了,我也确认,他的确是信教了。”

    “嗯,所以呢?”

    “你是他们的神?”

    “哈哈,怎么可能。我只是神的使徒而已——你是知道的。”

    “使徒?你其实相信这世界上是没有神的。”

    “重要吗?”

    “嗯,很重要。”

    “阿德,我其实今日不是与你讨论神的有无。主义的事情,也需要先放开。我们只是谈谈你回归的事情。”

    “三爷,我其实一直都在墙上。”

    “阿德,你总是不识时务。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好的方面,总去纠结一些旁枝末节。”

    “三爷,我其实没有什么大局观,从来如此。所以,就总显得有些近乎偏执。当然,也为你们所不喜。不过,我却无法改变。至少,不能依照你们的理解和要求来改变。”

    “你不是偏执,你是偏见。你不是无法改变,只是不愿意认可我们。”

    “三爷,这就是我不能回来的原因。即便到现在,你也总是先臆测我心怀不轨,连让我尝试一下的机会也不给。”

    “阿德,你终究还是不肯与我们同路。”

    “或许,我可以等到那一天。”

    ……

    我终究未等到谢从君的酒宴,便离开了田村。不知下一次归乡,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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