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一个人在家，看了部节奏很慢的电影，叫《步履不停》。
电影讲的是一个刚失业的男人（亮）在哥哥祭日那天第一次带老婆、儿子回家见父母的故事。越是这样简单的情节，越是埋着人物关系的冲突。
从一开始，就能察觉到回家对于亮的压力，他让老婆帮忙圆失业的谎。亮的大哥为救人死了，他也没有按父亲的愿望做一名医生，长年在外的对抗使回家变成一种负担。
其实亮的老婆是更有压力。第一次见公婆，何况她又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明知是不受待见的，但仍要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在路上她教儿子叫亮爸爸，儿子倔强地说不，亮和爸爸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各怀心事，一起回去。
2
常常也有这种感觉，一年回一次家，路上的心情很复杂，想回去，但又不想立刻到达，似乎需要一路奔波才能消磨掉一些隔阂——一种长期在外对家的陌生。第一眼看到父母时，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同了，再偷偷打量，看到几缕颤动的白发、眼角上下的皱纹，才知道是时间雕刻细节，变了模样。
亮要去浴室冲凉时，看到母亲准备的牙刷、毛巾，画面停住。在浴缸旁坐着，看到多装了一个扶手，画面停住。好像画面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每次回家，一个人在浴室时都会感伤。牙刷、毛巾都是新的，像客人一样。在外面的日子久了，有自己习惯用的洗发水、牙膏，回到家是脱离日常，用薄荷味很重的高露洁牙膏。
我们习惯问父母过得怎么样，像浴室里多出来的扶手、茶几上打开的膏药贴，都是回答。
3
亮的父亲是位医生，一直希望儿子也做医生。电影没有交代之前父子间的冲突，但从父亲故作不欢迎的脸色、拿着躲避眼神的报纸看得出来，父子间的隔膜想来已久。
饭桌上亮汇报一样编着工作的故事，一边又小心出门接电话打听着求职进展。在父亲说哥哥救的那个人生活得没有意义、像垃圾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争辩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他（那个被救起的现在20多岁的年轻人）很努力地在生活，不是吗？要是哥哥没死，也不一定是怎么样啊。
亮和父亲火药味十足，只是这次可能不像以前，父亲只是回到房间，并没有大动干戈。晚上还问他，你是不是工作遇到问题了？
当一只狮子不再咆哮的时候，它已经老了。一只狮子再老，也能敏锐地识破儿子的谎话。
晚上父亲接邻居家电话时说，这次我真的不行了，叫救护车吧。之后他又慌忙地在救护车旁踱着步，却帮不上任何忙。亮在背后看着他父亲，大概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深深的无助。
父母老去的速度在我们的算术之外，向着归去步履不停。
4
亮的母亲是个可爱的老太太，会做让一家人都垂涎的小吃，会和儿子说轻松的笑话，会花钱买一张自己一个人才听的唱片，会不顾亮说“残忍”坚持年年让被儿子救的人来参拜。
那一幕，老人在房间里追那只飞舞的黄蝴蝶，打动很多人吧？相信死者会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来探望亲人，是一种美好的执念。
死亡，不仅是大人需要直面的悲哀，孩子也难逃脱。亮的继子，在夜里对着那只突然闯入的黄蝴蝶，好像突然释怀对死去爸爸的埋怨，仍然是希望以后像爸爸一样做钢琴调音师，如果做不了，就做一名医生。
这段话不仅是孩子对父亲早逝的放下，也是对亮和新家庭的接受。后来在房间里妈妈说“你一半是妈妈的，一半是爸爸的，爸爸会永远活在你心里”。他突然想起亮，“那亮呢？”妈妈笑说“亮也会在你以后的生命里”。这时亮刚好进来问怎么了，母子俩便一起和他开玩笑。
这种轻描淡写的释怀很柔软，耿耿于怀在琐碎生活里一点点被放下了。
亮、父亲、继子一起去海边的路上，台阶上上下下，孩子走在前面，亮察觉到父亲拄拐杖的吃力，故意停住脚步看旁边的树，然后就一直跟在老人后面慢慢走。
以这种不露痕迹的关心和解，是双方不必多言的默契。
5
初次见面的儿媳妇和婆婆也有一些微妙的猜测。婆婆懂得夸赞儿媳妇好看的酒窝，也会故意施压“不打算要孩子么？”；媳妇会说这个年龄长着酒窝“成什么样子”，也会看婆婆是否也给自己儿子准备睡衣来判断是否真正接纳了他们。
甚至在放那张《步履不停》的唱片时，亮问母亲什么时候买的，以前总是听你哼唱这首歌。母亲淡淡地说是你父亲去找那个女人的时候，自己在车站旁买的。有的话说出来就是故意要气氛尴尬的。
母亲也问儿子，什么时候要孩子？有了孩子不容易离婚。
这话像是告诫，也像是诉苦。
第二天，在亮他们踏上归程的时候，电影就快完了。父亲和母亲在送完孩子后踏上那段长长的台阶，步履不停，就朝着生命的归宿去了。
电影的最后，亮带着妻子、继子、女儿在陵墓里参拜，像母亲一样用凉水打湿墓碑。回去的路上看到飞来的黄蝴蝶，也像母亲一样给女儿说它的故事。
不管是幸福还是怅惘，生命都会一直延续下去，步履不停。
6
现在，父母分开两年多了。一直以来，我会尽量避免在他们面前谈到对方，对家人的感觉是爸爸那边和妈妈那边。
其实没有怪过父母的分开，只是会经常不知道如何处理那种无所适从。一年回家一次，在妈妈那边、爸爸那边都不会完全放松神经，有太多痕迹让人怀念和忧伤。
昨天是爸爸和阿姨办酒席的日子，在外的我总是错过太多，又怎么能怪家人生活继续向前的变化呢？我拿着一本书在草地上晒太阳，想象着家里亲戚团聚的热闹，多少有一些流浪的忧伤。
在视频看不到的地方，我爸和我妈的生活独立发展，步履不停。
像电影里人物之间的矛盾和歉疚，不必交代。时间给我们带来的隔膜和陌生，也不必交代。生命的成长把家庭关系剪成一块块零零落落的破布，然后又用余生缝缝补补，力求再现旧日的光亮。
因而我们一颗颗心事重重的心，时而悲伤时而欣喜，也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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