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如何不罢工
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一部小说,叫做《人间失格》,意思是“失掉了做人的资格”。这本书的第一句,他说道:“生而为人,对不起”。虽然不知道为何道歉,但这句话确实成了日本自杀者抄写在小本本上的妙语。
我们都抄写过这样的妙语。
语文老师要求,每人买个漂亮小本,记录下阅读中的体悟。于是汪国真,余秋雨在纸面上往往相遇;亦舒,还有别的什么鸡巴,统统上榜。《格言》杂志应运而生,成了写文章的好帮手;而有了社交网络之后,又有专门寻章摘句的账号,给我们免费提供格言式的阅读。早上一句话,温暖心灵;晚安一句话,启发心智。说起来,它们好像哲人;看上去,我们如同傻逼。
本来这种漂亮话,我未必说不出,你也可以说,任何一本充满忧郁青葱气息的青春文艺刊物上,都可以说上一万遍。可如果这句话是我说的,没有人会找到妙在何处。
妙就妙在哪呢?妙在太宰治真的自杀了。
在大明朝,有位大官名叫王阳明,他说,嘴炮谁都会打,大家在打嘴炮时,一定要懂得“知行合一”。举例说明:意淫,就是淫乱之始;淫乱,就是意淫之终;意淫与淫乱二者原是一体。于是,“自尽以谢天下”,与“心存的歉意”缺一不可。唯有如此,才能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失败者。唯有如此,太宰治的死,和他的狠话,才能上报纸。
如此一来,怀有悲观主义的哲学家,自杀不自杀,就成为关乎伪善不伪善,践道不践道的问题——
可说死就得死,这不是逼人自杀吗?
一年前,三边总督傅宗龙带着川陕二万部队,与李自成大战项城,宗龙食尽,宰马宰骡;吃了精光之后,开始吃尸体;连尸体已经不够吃时,宗龙决定突围。可没跑多远即被李自成抓住,带回项城城下,想骗开城门。不料宗龙大声叫喊,自报姓名,说明“左右皆贼”,大家请别受骗。于是被人抽刀砍了头;
宗龙死后,好友汪乔年随即上任,出师之前,先挖了李自成祖坟。刨出一条小蛇,很以为怪异。西安誓师,斩蛇以徇;出关不久,又被自成围在襄城。攻防五昼夜,城破自杀未遂,大骂闯贼,被割了舌头,凌迟寸割而死。
这些都是大名鼎鼎的总督级人物。无论如何叙述,其死都充满英雄或者至少,传奇色彩。在傅宗龙戳穿李自成阴谋;汪乔年大骂李自成的同时,他们哥俩心中无论如何,一定存在豪气干云的体验。他们也许已经意识到,他们的选择,成就了传奇。他们从小到大人生之目标,也许就是名留青史,杀身成仁。那么求仁而得仁,说死就死,不是很好吗?换王阳明的话说,“求仁”和“得仁”本来就该是一码事儿。写下“生而为人,对不起”的太宰治,和最终跳入玉川上水的太宰治,都在践行着“知行合一”的理念。这不是很圆满吗?
是的。对于有追求,有理想的人儿来说,知行合一,不仅仅是一千万种死法之一,还是最好的一种。一筐烂梨摆在面前,你总能挑到好的,咬上一口。从没人逼你。在这里,死是上策。
哇哦。
幸亏我们没理想,无追求。幸亏我们是猪狗和蝼蚁。
老实说。如果愿意自杀,生活中黑暗的细节,足以消灭全人类——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肉,以咀嚼生灵的痛苦为乐趣;从小到大说了那么多谎,置欺人自欺于不顾。鲜廉寡耻,一肚子屎半肚子屁,早该死了。而之所以我们人类如今依然生机勃勃,就是因为没有多少人把原则当回事儿。鲜廉寡耻乃是真正的救世良药。面对那些纠结的原则,最该走在自杀浪潮前列的哲学家们,早已经用“大智慧”看得通通透透,根本不劳他人担心——比如说,叔本华一下笔,悲伤逆流成河;一上床,鸡巴从未消停,玩得尽情尽兴;与此类似,我们怀有大智慧的祖先曾经开示我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就是我们如同老鼠一样拼命繁殖,最终占领地球的要诀之一。
世界,固然是一出庄严盛大的悲剧,而我们承认,我们的生活,不过是为各种猥琐细节包裹的笑话而已。我们这些猥琐而智障的丑类,只是这史诗级悲剧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悲剧存在的丑角。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使不明白,也在默默地践行着——我们这些老鼠和蛆虫,不该被什么原则改造,不该“为中国崛起而读书”,不该“知行合一,求仁得仁”。这些都是屁。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应该在该操逼的时候操逼,保证好好繁殖;在该死的时候,被人杀死,保持人口平衡;这两条,是所有统治者都万分注意的“肉体管理学”。控制人口和管理肉体,是一门大学问。千百年来,这门学问从外在的政策,慢慢内化为我们的基因,成为流淌在我们血管里自我平衡的道德血液。
看见了吗?
王阳明在谈大道理时,会本能地将老鼠和蛆虫排除在定理之外;那些写历史的文化人,在描写傅宗龙和汪乔年的死难时,也会本能地将他们赋予某种大道理;我们看,无论思想还是历史,他们结合起来,可以自动排斥掉畜类,排斥掉“失去做人资格”的loser,然后再给自己填充意义。在这片到处是金科玉律,仁义礼智的意义空间里,loser,算不上0,算不上“不存在”,他们只是处在目光之余的虚无之地,其本身也是虚无而已,没有意义。我们只有深入到更进一步的数据里挖掘,翻开每个loser血泪纵横的日记里寻找,才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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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我们见了不少白骨,横七竖八的,也见了一堆堆腐肉,发着臭气,零零散散掉落一地。我和贵妇人都没有解剖学知识,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那是屎吗?
我问贵夫人。她摇摇头。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是人类的身体组织吗?不知道。如何辨认是不是人,我只会看有没有头盖骨和牙齿。
这些东西,第一次看,难免触目惊心,红彤彤黄艳艳的一大滩,恶心和惊恐同时来袭。就像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看见被碾成肉饼的小猫小狗,你大吃一惊,掉下泪来,或许会减慢车速,试图辨认。而跑上几次之后,你面无表情的咚咚一声,屁股一颠,将一条肥猫撞爆,眼珠弹到五米开外。你副驾上的孩子捂着眼睛,责问你。
可是孩子啊。Too Simple。
你知道,如果试图躲开它。一定会出大事儿。
这种过于软弱的问题,你都懒得回答。摸摸孩子的狗头,你说,你们上课学过一个名词没有?
什么名词?孩子抬起大脸冲着你。
语重心长地,你告诉他五个大字——“历史的车轮”。
轰隆隆。历史的车轮,将躲闪不及的loser碾碎。肉片散落,从颍州到开封,铺满光秃秃的道路。魏武大帝曹操都忍不住写诗咏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而他心里大概有数,汉末的全国人口锐减,《三国演义》这样的名著,提也不会提。历史这辆大车上高高站着的,是他曹操本人。
我们将目光拉近一点看看。二十几年前的山东青州,满城表演大宰活人。街道上明码标价:每斤人肉六文。有点儿积蓄的人,买了回家腌着慢慢吃;没钱的人,只好买点儿没什么肉的人头。啃了半天不解馋,只好烧熟了吸脑吃;到了后来,买卖的秩序也随着饥饿崩盘——有人刚刚饿倒,一帮人就会拿刀围上来,只等咽气马上开吃;有的人直到浑身肉被割尽,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食客。
十几年前的陕西延安,城里城外上演大变活人。小孩子或者独行的人,出了城门就消失。后来人们慢慢发觉,这些人并没有失踪,而是被杀死,肉被吃掉,骨头当成柴火烧掉。据说那些吃人的人,后来也不太舒服,不久也死掉。于是整个食物链,变成有来无回的不归路。历史车轮滚滚而来,政府连忙组织挖坑填尸,一个二个三四个,星罗密布,鬼哭狼嚎。
大道理?抱歉,阳明先生,还是别的什么先生,您别和我讲。好吗?
有人曾经指责吃人的人,而他们往往会理直气壮的回击道:“我不吃人,人将吃我。我请问你,你见过舍身给同类吃的蝼蚁吗?有躺倒在地,呼唤同伴吃自己的猪狗吗?”
没有。
如果我“失掉了做人的资格”,又“知行合一”,谁能挡得住我?
猪狗蝼蚁,就是猪狗蝼蚁。吃得上饭的人,干嘛要干涉吃不上饭的猪狗的内政呢?干嘛要推出人权标准,来强行评价甚至规定蝼蚁的行为呢?
在我们这条路上的野鬼们,还不仅仅是饿死和被人吃掉的。一年多前,这里就陷入兵争漩涡。你来我往,不可开交。Loser们发明俗语,谓“贼梳兵篦”,意指我天朝大兵们过境,比土匪还要盘剥的细致。
贼来了,你竟敢为官兵守城,不降?杀!
官兵来了,你竟敢为贼守城,不降?斩!
等等,等等。我投降,我降,我降了行吗?不管谁来,我都好酒好肉伺候着,我以没有原则的猪狗之身,被人鄙视的蝼蚁之姿,撅起屁股,一遍一遍让大家轮流插屁眼,行吗?在我的帽沿儿,贴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上两个字:“顺民”。割掉我的花白胡子,敷上淡粉,头戴红花,给大家插。好吗?
我不知道有多少猪狗,这样不知廉耻的偷生,只是记得艾孟给我讲过两个他邻居的笑话。当时我们半夜坐在小园里,谈起蝼蚁的幸福生活。艾孟说,他记得有一老汉,姓张。贼来的时候,家人请他躲一躲。他是老房子住惯了,不愿意搬,就怒斥家人说:“土匪也是人,躲什么?不过是给他们点儿酒肉,咱家还供不起吗?”等到土匪来临,老张打扮的一身气派,出门迎接。谁知道,笑脸刚递上去,被劈脸一刀,直接斩了首;
另有一名老汉,姓许。许老头儿算是乡里乡绅。喜欢玩花弄草,吟诗作对。贼来了,他也躲都不躲。弄了一桌酒席,请贼来吃。土匪们这次赏脸,很高兴,也竟然摆出客人做客的礼仪。许老头儿很是得意。第二天一早,贼拴在庭院树上的马,尿到了老头儿的小园儿里。老头儿勃然大怒,叫骂不止。贼被骂得羞惭,劈头一刀,直接斩了首。
在思想家和历史课本中,这些老头儿无疑都是些没有原则的老猪狗。他们撅起屁股,还是难逃一死,成为街头巷尾耻笑的对象。杀身成仁的英雄们比起他们来,当然更值得小学生们咏诵学习。而我跟艾孟说,我还蛮喜欢他们。这些老猪狗千方百计想要体体面面活下去,无论如何,是让人开心的事。如果他们能活下来,我也许会跑到他家做客,一手捋着他们的山羊胡,一边耻笑他们:你们一把年纪了,还不去死?丢人现眼。
哈哈哈哈。开心啊。再来一杯。
没必要啊。他们答道。是吧?蝼蚁们不会死于原则。他们会死于更多的现实细节。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农村老人出现自杀狂潮。这种狂潮,并非赶时髦——“你看老谁家上吊了,咱们也死一下吧?”,“老谁投井了”,“老谁喝农药了”——而是到了那个年纪,难免得病;得了病,难免没钱治;就算有点钱,难免不想花在治病上。人总有一死,病痛交加,还要劳动,还要花钱,不如一死了之。
据有些调查报告声称,这些老人自杀之时,相当安详。或者说,死得非常冷酷。没有内心的挣扎,没有与现实的纠结。这与大人物们临死之际,写文章寄托情感,咏诗抒发情怀大不相同。就好像买了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上了车就安安稳稳坐在破烂小巴里,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到了一样。简直天经地义——不是吗?买了票就该到地方;不想活了就去死。
作报告的人被这样的漠视生命所震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妙语我们都知道;但他们无法理解的是,蝼蚁猪狗们,反而以自己为刍狗:他们默默地将“不仁”内化;将“肉体管理学”这样的治国之道内化;从而轻松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死指南。
吃饱了饭的学者对此表示诧异,认为应该给蝼蚁赋予人权,并且首先要“唤醒”他们,使他们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人,获取人的“资格”,或者说是——“尊严”?
而所谓有尊严的活着,其实不难。东晋有位老农民,名叫王始。有一天觉得自己要扬眉吐气。于是封自己为皇帝;老婆是皇后;老爹是太上皇;兄弟是征西将军,征东将军。在山沟沟里,拉起大旗建立太平帝国,过足了“尊严”瘾。这个家庭帝国不久即被剿灭。
新中国成立后,中华蝼蚁站起来了。大中华佛国,中原皇清国,圣朝国,大圣王朝,万顺天国,大有国,在祖国大地相继开国。与太平帝国一样,这些王朝的创始者们享祚未久,即被扑灭。而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在蝼蚁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人的“尊严”这回事儿,那用“公民”做招牌,远远比不上用“皇帝”——
“称帝”有一百零八条好处,头一条就是毫无技术含量,可以随时随地获得成功。在我们的时代,伸头缩脑,上班下班,地铁里挤出大便,地下室爬满蟑螂,无数蝼蚁睁眼闭眼,来去匆匆之时,又有谁有闲情逸致做一名公民呢?
反过来看,电视剧里开口“寡人”,闭口“本宫”。蝼蚁们挺起胸膛,粉墨登场,又有何不可呢?老蝼蚁王始做出过极佳的范例,称帝,就是那么容易!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上五分钟就能全盘掌握——亲戚则以“皇亲”称呼;朋友则可以册封大官;打电话则给“母后”请安,工作的事情则找“父皇”谈谈;无聊时,请“爱卿”喝酒;有钱时,托“丞相”买烟;就算依然垂头丧气,被责骂,被侮辱,不敢发一言,至少心内可以调兵遣将,御驾亲征;就算仍旧被公交车司机嘲笑,被出租司机拒载,至少脑中可以小遣偏师,躬行天讨;所谓女孩儿,意淫中已承恩露;所谓帅哥,睡梦里已成“面首”;康师傅酸辣牛肉面可作“御膳”;二八大杠可作“宫车”;所有蝼蚁和人类的价值观,在称帝之一瞬,完全实现翻转。如此一来,死生亦大矣——写下“生而为人,对不起”的妙语之后,心怀“驾崩”之伟大期盼,出宫巡幸。走到十字街头,卧于车轮之下,身首异处,天地惨然。那一刻,好像每一只蝼蚁的死,都成为一出古希腊的悲剧;每一头猪狗的消失,都成为历史上的千古之谜。
这种真正助人超拔于无边苦海的好方法,不管你信不信——
朕信。
�雅��,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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