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大山里穿行,连绵起伏的山头把道路扭得弯弯曲曲。眼望那一座山,却攀上爬下,好一阵都靠不拢,不免让车上说说笑笑的人们疲倦下来,一声不吭。感受到这沉闷的气氛,司机的动作也趋于机械。
这是一个长下坡。在越过一个荷犁的农人和一头慢悠悠的黄牛后,弯道一侧的道肩旁,突然窜出一头马驹般大小的牛仔,昏昏沉沉的驾驶员一脚急刹,惊醒了乘客们,更吓着了那稚嫩的生命。它一下呆立在道中,不知所措起来。
车子发动机的怠速呼噜呼噜地转着,喷着粗气,两个车灯鼓着惨白的厉色,瞪着这初生的牛犊子。格栅张着大嘴,咧着牙齿,从风道里发出叽叽地吼叫,仿佛在审问:你!想死吗?干嘛挡道?
牛仔惊慌起来。这台钢铁怪兽好死不死地挡在它归家的路途上,老娘和主人都攀上了弯道的坡头,留给它的只是斜斜的太阳余晖和归途的背影。它贪玩了会,或许是眷念青草的多汁嫩滑;或许是追扑花丛中蹁跹的蝴蝶;或许是想悄悄地蹑足其后,然后拱在母亲的怀抱里,撒撒娇,吮吮乳。它是怎样一个自由淘气的小家伙啊!焦急的它对着远方的身影哞哞地呼喊着。母亲和主人却自顾自地埋首走着,未置一词,孤单和无助袭上心头,它的身体哆嗦起来。
这时,车内的人们缓过神来,也探头探脑地打量起这头黄牛犊子,叽叽喳喳地发表起意见来。“爸爸,你看!小牛,小牛,它好像有些害怕,眼睛鼓得像青蛙。”女儿欢声大叫。“唉哟,看它绷直了腿,一副低头硬颈的戆样,不是要抵我们的车吧!”夫人判断到。“悦悦,你看小牛好可怜,妈妈丢下它,它吓得全身直打抖。”奶奶悲天悯人地说。驾驶员没说话,手按在喇叭上却轻轻地,怕吓着它,更不敢启动车轮,只无奈地听见那散热风扇呼呼地转着,就像那焦躁冲动的心。
双方在道上僵持着,谁也走不了。
深秋的晚风带着成熟的果香慢慢浸润在四野,道旁的火棘籽粒饱满地笼在枝蔓上,像眨着眼的一粒粒红宝石。它们挨挨挤挤,喧嚣地发出闹哄哄的声浪,热烈地讨论着。“瞧啊,多么笨拙,畏葸的生命,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到汽车就害怕得丢了魂。喂喂,小家伙,你可以绕道走的呀,来吧,来吧!从我们的刺蓬下钻过,你就能躲开那庞大无敌的钢铁怪了。”它们嘻哈着嘲弄道。
2018.10.天空中飞过一只鹭丝,它吊着麻杆双腿,嘎嘎的怪叫着,胸腹收缩,憋出一泡稀屎,吧嗒一声,恰巧淋在牛儿的背上,惹来草木丛中更大的笑声,“瞧那小可怜,一副衰样。”小牛收缩了一下脊背,短短的牛尾甩动着,想尽力摆脱这恼人的粘湿,自然,它失败了。
“嘿,嘿!走开,走开!”等了会,女儿到底心思浅,不耐起来,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吆喝恐吓起小牛来。它哆嗦了一下,仿佛被尖锐地声波武器攻击到一般,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眼睛里闪出一丝惊慌。我赶紧伸手把女儿扯回坐位,奶奶怨怼地说:“哎,轻点呀,你!悦悦的头都撞着了。”我无奈地一笑。“按哈喇叭嘛,把它吓走。”夫人建议到,我踌躇一下,到底也没听她的。
那小家伙站在道中,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犹犹豫豫迈开步子,脚下发力,想趁着这短暂的平静期一下冲过车去,它能成功吗?
“唉,唉!看呐,这小不点一副和我决斗的架式。可是,看看它那颤颤巍巍的样子,慌里慌张的,一脸怂样,小子,小心下脚,可别摔着哦。”钢铁巨怪呲牙咧嘴,挺胸凹肚,不屑地揶揄到。小牛刚刚鼓起的勇气,在这嚣张气势地逼迫下,一下灰飞烟灭,它不由得收住了前冲的势子,哀叫一声,后退了。围观的各色生物一阵哄笑。“哈!我就知道这小子是个泥腿子,犁地转圈的货。”一束山花傲娇地摇动着美颜,抓住一片流云,在如镜的天光下,搔首弄姿,左右打量,鄙夷地说到。山石板着扑克牌一般的脸孔,冷漠地应对着小牛投来的求救眼光,泛自心底的寒意一下裹住了那颗稚嫩无靠的心,一滴晶莹笼罩了天地。悲伧,畏惧,无助像冰凉的夜风袭来,让它止不住的全身颤栗。
“哞,哞,哞哞。”它再次对着远处的身影发出求救的呼喊,群山寂寂,空然有声,以更大,更撕裂的声音回答它——哞……
“孩子,路,就在你的脚下,你现在走的路,别人都走过,别人没走过的路,你自己趟出来。自我诞生以来,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车,飞鸟走兽,风沙雨雪都在我的身上留下无数的印记。看见我这龟裂的皮肤了吗?我早已遍体麟伤,不堪重负,千万次的重压和磨擦铸就了我这饱经沧桑的魂灵,在无尽的岁月中,这条希望的大道一直在延展着,你能感受到吗?这是亿万的生灵以生命共同夯实基础,用血汗来搅拌凝聚,用神魂来铺设的无上大道。来吧,来吧!孩子,用你的奔蹄,在古旧中注满新鲜的血液,点燃昂扬的斗志,焕发我的青春吧!”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小牛的脑海中响起。“啊!这是谁?这是神灵的启示吗?”小牛仰首望了望天,又俯首看了看地。路,在它脚下,踏实又厚重,无穷也无尽。
“嗯,不怕,我不怕!今天我闯不过,就回不了家的,家,妈妈……”怯懦的内心被家的召唤注入希望,它抖了抖身子,似乎要抛却桎梏一样。
“看呐,小牛又冲过来了!快滚开,你这讨厌的家伙!啊,它又被我吓回去了。”女儿叽叽嘎嘎地笑起来。“唉,生活在一群保护者身边的女儿哟,你又怎知阳光下也有乌云,雨后的彩虹才绚烂。”我不满地蹙了蹙眉,叹了口气。
这回小牛没退多远就止住了步子。它再次蓄力,微微地低下那发亮的额头,扇了扇毛茸茸的耳朵,仿佛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毅然决然地向车侧的空地上冲来。这一刻,一股浩荡之力在空间中涌动弥漫,汽车的嘶叫声遥不可闻,草木的嚣叫声悄然无踪,山花呆滞的眉笔擦乱了它的容颜,山石惊讶地咧着大嘴,隔着车玻璃的众人的心也提得高高的,全世界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一往无前的身影上。
“叭,叭叭……”我摁响了喇叭,车子,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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