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钩新月。
乌青天幕下,低矮稀疏的林,积雪铺向远山。
迎面冷冷的风,破军已不知站了多久,一头黑白相间的发迎风飘动。
他摸着肩上灰发,眼中几分追忆。
三十年!
他终究还是老了。
记得他跟秀秀便在这里相识、相恋、相别。
那日她一袭白衣,纤眉秀目,额心红线月坠,肤色犹胜积雪,既有男儿的潇洒,又有女子的柔媚,令他一见倾心。
“你便是破军?”
“是我!”
秀秀扬起下巴,带着几分挑衅:“听闻你剑术超神,可敢跟我比剑?”
他那时少年,意气风发,眉间傲气十足,哈的一声笑:“你要和我比剑?还是回去练上十年再说?”
秀秀大怒,她师从剑神,自幼勤修苦练,又有名师指点,剑术颇有造诣,同辈之中早无敌手,如今被人轻视,自然怒气盈胸。
她不由分说,拔剑移身,与他连斗三百回合,然而终究还是败了。
那是破军第一次手足无措,他第一次取胜,却无得胜的喜悦,似乎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是不该赢她。
秀秀一双秀目盈满泪水,嘤嘤泣泣,她这一哭,似乎连破军的心都碎了。
“破军啊破军,你……你为何要赢她呢?”
他在暗暗怪责自己,却没注意到女儿家投来的狡黠目光。
2、
踏着积雪,破军向那疏林缓缓接近,眼神却渐凌厉。
那把负在身后的剑,似乎也被主人的杀意影响,颤鸣。越是接近,颤鸣越是厉害。
到了!
破军停住脚步,一脸毫不掩饰的敌意,体内真气凝而不发,灰发缓缓飘动。
月下,林间,石上,那人影盘坐依旧。
他已是极苍老,宽袍大袖,枯槁面容,磕起了眸子,膝上一把木剑。
纵然只是一把木剑,谁又敢有半分轻视。剑神,即便手中无剑,也有纵横天下的资本。
破军咬牙切齿,就是这个人,生生拆散了他跟秀秀,三十年的煎熬,三十年的苦等,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好在……
他缓缓握住背后的剑,眼神坚定不移。
这次他不会再让秀秀久等了!
“你变得更强了!”剑神缓缓开声,一刹的眸光竟如雷霆逼人。
破军嗓音嘶哑:“若不变强,我又如何再见秀秀?”
剑神缓缓摇头:“三十年,你何必执迷不悟!你有一身剑术,大好青春,何必耗在一座山上。”
他语气平淡,却十分惋惜,目光更有一瞬的复杂。
破军拔剑怒喝:“那是因为你拆散了我跟秀秀,一切都是因为你!”
3、
三十年前。
那月如银,更似孤灯。
他的命运从未如此黯淡过。
剑光!剑光!剑光!
漫天漫地都是剑光闪烁,鲜血似红梅绽放,遍染初雪。
“师父!”秀秀抱住剑神的腿,凄声哀求,“师父你放了他吧,我跟你走,跟你回雪山!”
剑神住了手。
破军得到一瞬的喘息,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他单膝跪地,大口吸气。他的身上遍布剑孔,鲜血漫溢白雪,只是他的眼却红了。
剑神说:“我要你发誓,永不踏出大雪山一步,生生世世,不再与他相见,我便饶他一条性命!”
“不,秀秀……”
他话没说完,剑神伸指一弹,一缕劲气将他远远击飞出去,口中鲜血遍染长空。
秀秀伤心欲绝,一字字道:“我发誓,永不踏出大雪山一步,生,生,世,世……”
“秀秀!”
破军脚下急踏,身如怒狮挟风扑来,一剑急刺。
剑神目光陡冷,伸出二指弹出,劲气已将剑身击碎,又出两掌,击得他胸膛吐血。
“秀秀!”
他放声嘶吼,却被剑神一手按肩,压弯了膝盖,跪在地上,挣扎不起。
“继续!”剑神回眸冷喝。
秀秀泪挂脸颊,每说一字,似乎都在刮着心口,她颤声说:“生生世世,不再,与他,相见!”
她闭了眼,热泪如珠,这一字字,似乎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令她失魂落魄。
“走!”
剑神不再废话,脚下一点,携着秀秀向远处飘去。
秀秀语含祈求,抓着剑神,说:“师父,让我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剑神冷目无情:“何必再看,走了!”脚下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两个人遥遥相望,破军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化为一团飘虚的影子。
谁曾想,那一眼,望断了三十年!
4、
破军咬牙切齿,尽管过了三十年,每一个细节仍历历在目,当年少年,如今已半头白发。
剑神只是摇头暗叹。
破军拔剑,一腔的悲愤怒泄:“老匹夫,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猛击剑柄,长剑受力,破空急发,携着滚滚劲气,直奔剑神而去。
剑神摇头:“若你真能败了老夫,那便上山去吧,老夫,也不愿拦你。”
剑神一按眉心,白发飞舞,滚滚剑元破体,凝在体表。
他一生苦修,功力通玄,破军这一剑虽然凌厉,但想要破他百年苦修的剑元,仍旧力有不逮。
砰!
金铁交鸣!
剑光击在剑元屏障之上,果然凝滞不前,破军暗赞剑神功力深厚。
他踏步飞身,苍鹰一般的身影扑出,抓剑在手。
剑神一抬头,破军已凌空跃起,破云穿霄,化为一点黑影。
下一瞬,一道剑芒从天而降,携着滚滚劲流压落。
剑神盘膝坐石,一脸褶皱,一瞬间劲气狂涌,他抬头,白发乱舞,宽袍猎猎。
“三十年苦修,破入天人之境,果然了得。若你早生三十年,老夫,当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不无赞叹,仍旧盘坐石上,神色古井无波。
下一瞬,剑光压落。
方圆十丈,皆在这一剑之下深陷数寸,漫天漫地都是疾风响雷,最后一声炸响,剑神所坐之处,被剑光贯穿,一瞬间化为幽幽洞渊,深不见底。
“很强的一剑,可惜!”
滚滚烟帘之中,剑神不知何时闪现,脚下轻踏枯枝,随风轻摆。
那一剑未曾击中!
破军暗叹一声,道:“果然!那你便接我一式无回吧。”
他语声轻轻,说得却如此决绝,眼中隐约带着悲意。
剑神说:“请!”
一字落下,破军身形化虚,漫天漫地都是他的身影,都是纵横的剑光,而后身影碎裂,剑光消逝,化为一束剑芒奔袭。
哈!
剑神暴喝一声,提剑急刺。
百年剑元破体而出,滚滚涌向木剑,木剑上凌凌放光。
砰砰砰!
剑神重重一叹:“你赢了!”
啪啪啪!
他垂下手臂,断裂的木剑一块一块坠落,还未落地,便被风吹散了。
他看着破军的背影,喃喃念:“无回,无回啊!”
5、
“秀秀,哈哈哈哈……”破军欣喜若狂,已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奔上雪山,“秀秀,我来找你了,我来了!”
三十年了,他从没如此开心过,上一次大笑,秀秀还在他的身旁。
那日他们策马狂奔,看遍草原风光。
暮色渐深时,秀秀依偎在他怀中,看夕阳迟暮。
她柔丝披散,容颜疲倦,夕阳几束金光,斜斜披落,那份慵懒更胜娇媚。
秀秀问:“如果我一个人走,你会怎么样?”
他说:“那我一定会四处找你!”
现在想想,他当时应该说,我会抱着你,不让你一个人走,你到天涯,我背你到天涯,你到海角,我陪你到海角。
不过,他那时,可不会说这样的情话。如今他两鬓添霜,这样的话更是难以出口。
一念及此,他摸着自己的灰发,神色渐渐踌躇。
他记得秀秀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记得秀秀艳光四射的妩媚,他记得秀秀轻声慢语的温柔。
秀秀那么美,而他已变得太老,秀秀会不会不认得他了,脑中一瞬间幻想出无数个,他们相逢的场景。
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终于到了山顶,然后,他看到了:
碑!
秀秀的碑!
冷月如孤灯悬天,撒下的光,幽而冷,惨而白,照彻一地的枯草,乱石,还有孤零零地……一座坟!
6、
山下。
剑神喃喃:
“早在三十年前,秀秀就已经死了,秀秀先天体弱,早在娘胎里就染了病根,那种病,根本无药可医。她怕你伤心,让老夫陪她演了一场戏,好让你心灰意冷忘了她,没想到你一等就是三十年!”
“可惜,你为了见她一眼,耗尽全身生机,接老夫一剑,老夫是败了,可你却赔上了一条性命。”
“只是,那一眼,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阴阳两隔了!”
北风呼啸,乌云聚拢,剑神伸出手,仰起头,缓缓叹道:“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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