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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岁那年接手了父亲的客栈,父亲被仇人所杀,听说是个有名的剑客,出剑极快,快到血都沾不到刀刃上。但当晚,有名的剑客也死了,杀他的是一个剑更快的人,据说很少有人能看到他的剑出鞘,因为见过的都死了。
他姓朔,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未告诉过任何人。我第一次见他是七岁那年,父亲烫了上好的酒,他喝了很多,却未见醉过。他似乎在等一个人,因为每年他都会在同一天来。我曾向他学过剑法,但他并不肯教我,他说“该斩断的都能斩断,斩不断的剑再快也没有用。”
一坛酒被他喝光,我偷偷摸了他的剑,冷的没有温度。“等你什么时候能和我喝一杯,我便教你几招。”说完他放下几两银子便走了。我想,他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我十岁的时候,父亲生意做的好,客栈又扩修了一番。出人意料的是,那年还未过秋分,他便踏马而来,样子还是以前那样,只是鬓角多了几根白发。父亲询问今年怎么来得这般早,他一句话未说,我也忙跟在后面只管上酒。那晚,他喝醉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般癫狂,一会唱一会笑,人动情易醉,想必是有什么伤心事。
客人都散了他还没有走,我在楼上困的睁不开眼,但还是隐约听到他唱的歌“卿尚小,共采薇,卿初嫁,独采薇……”
那晚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不过第二日客栈来了一位女子,容貌是我不曾见过的美,想必是个男人都会为之着迷。听父亲说她是苏州城里的大小姐,到了出嫁的年龄,上门相亲的更是门庭若市。
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又照往常的日子来了。脸上多了一道刀疤,但还是遮不住他英俊的脸。父亲交给他一只玉镯,他用手擦了好几遍,然后盯着痴痴地笑。听闻他杀过很多人,有朝廷大臣,亦有江洋大盗,这让我愈发想见他拔剑的样子。
我问他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里喝酒,他说等人。
“等一个人要这么久吗?”
“我只在今天这一天等。”
“还要等多久?”
“一天,或许,一辈子。”
十五岁那年,玉镯碎了,我亲眼看他将玉镯一劈两半,凛冽的剑气让人心底一寒。我小心翼翼地给他倒酒,他眼睛像没了魂,一个人说着什么。
“还有酒吗?”
“有。”
“为什么我喝的是水?”
“客官,不敢骗你,都是几十年的好酒。”
“水使人寒,水使人寒……..”
我尝了一口,是酒,“要不给您烫烫?”
“哈哈,人生如梦,人生如梦,哈哈!”他自顾自狂笑起来,旋而又握紧我的手,手上吃力,我的手疼的直抖。
“想必不用再等了。”他看着我,但全然不是在和我说话,因为一滴闪烁的泪从他眼里飞快划过脸庞。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所等之人,苏州城里秦家的大小姐前日投湖死了,来店里送玉镯的正是她。朔无父无母,从小被秦家收养,他和大小姐青梅竹马,但秦家名门望族,朔无依无靠,秦父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于是,朔决定出去闯荡,建功立业后再来迎娶她,二人定好誓言,相约十年后再见。
而五年前,秦家小姐嫁给了苏州府的公子,是世人看好的姻缘。朔那晚喝的大醉,我仍记得他唱的歌。
秦小姐出殡那天,他远远的在山坳上站着,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他从外面回来,让我烫几壶酒给他。酒刚喝了一半,客栈里来了一群快刀尉,朔端着酒碗,刀刚拔出鞘,蓑衣上的水飞溅而出,只是眨眼的功夫,血一颗一颗滚在蓑衣上。朔把碗放好,酒没有洒出一滴。
“明年今日我再来结账。”说完,朔走进雨幕中。
第二天,脸上带刀疤的男人的画像贴满全城,悬赏十万两。
当年朔从秦家出去的第二天便被追杀,是秦家老爷派的刀客,朔被逼下悬崖,不知死活。秦老爷给秦小姐说朔是被仇家杀的,苏州府的官人逼的紧,事关家族,第二年秦小姐便出嫁了。
成婚那天,朔带着一把剑站在秦家门口,磕了几个头,秦小姐执意悔婚,以死相逼,朔未说一言,策马而去。
十六岁那年朔并未出现,倒不是惦记着他的酒钱,只是希望他来把故事讲完。
接着十七岁,店里一些杂务早都交与我干,生意还算不错,父亲准备开第二家店,但手里还差点钱。那天我去置办食材,雨下的很大,等我进客栈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他站在楼上喝着酒似在等我回来。
父亲倚在栏杆上,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血一个劲儿顺着栏杆趟下来,在昏黄的油灯下红的发亮。
“给,我欠你的。”朔把剑扔给我,我以为是酒钱或是因为他没能救下父亲。
在那之后,我把客栈关了三个月,他留下的那把剑我一直没有动过,我似乎懂了他的好多话,酒灌在我肚里,分不清现实和梦。
次年二月,惊蛰,我十八岁,客栈开始重新营业,因为我知道他还会来。
秦家的人来过几次,官府也常有官兵来探口风。我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他,又从酒坊拿了好多酒,都是上好的。
秋分刚过,梧桐叶落了一地,店里生意不如从前,一天傍晚,他坐在角落,腰上佩了新剑。
“以前的酒还有吗?”
“没了,和你腰上的剑一样,都是新酒,味道绝佳。”
“尝得出苦味吗?”
“还香甜,只是……”
“只是什么?”
“总要烫几遍,不然总觉得寒。”
“那就对了,有些事情你总得反复品味。”
后来,他教我剑法,我学得快,不到一年,削铁如泥。
“秦小姐成婚为何不带她走。”
“带得了的只有剑。”
“你不爱她了?”
“正因为我爱她。”
朔的本名叫之林,萧氏。二十多年前萧家上下几十口人惨遭灭门,只活下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就是朔,而罪魁祸首正是秦家。
秦小姐四下打听,终于知道了朔离开她的原因,她自知朔那天叩头的用意,还秦家十几年养育之恩。但为了她,朔把血海深仇埋在心底。那日投湖,她吩咐丫鬟给朔留了信,信上只有八个字:
此生负君 来生相报
“那你还要等吗?这里已经没有你要等的人了。”
“我是来忘记的,还有,还一些东西。”
“忘得掉吗?”
“越是想忘记,才发现正是越是想记起来的东西。”
“这样,酒钱不必还我,权当做拜师,你的剑你拿走。”
“不不不,还没到时候,时候到了,我会拿走我的剑的。”
一连几年,天大旱,生意也不好做,朔的赏金提到二十万,因为天下第一捕也死在了他剑下。秦老爷得了病,总梦到朔来取他性命,不久便死了。
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朔戴着箬笠,刚坐下便讨酒。
“今天让你喝个痛快。”
“什么酒?”
“醉生梦死。”
父亲当年似乎也给朔喝过这样的酒,只是当时朔并没有喝。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那晚我与朔对剑,他的衣服被我划开道口子。雨水涮着刀刃,朔仰天长笑。
“好酒!好酒啊!”
“自是好酒,特意为你备的。”
“恨我吗?”
“谈不上,倒要感谢你教我剑法。”
“现在,不欠你了……”
那是我听到朔的最后一句话,我的生意突然变好,又开了几家店,心想总算能去苏州府提亲,苏州府的小姐和我一般年龄。
第二年,大雪,我完婚,朔没有来,城里捉拿他的通缉令也好久不见了。
每年那一天,我还会备上好酒,等他来,我终于知道了等人的滋味。不知道哪一年,他又来了,我们一句话未说,喝了好几坛醉生梦死,他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老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呀!”
“我在和朔喝酒。”我的眼神愈发迷离涣散。
“朔?他早被您杀了呀!您不是正因此攀上小姐的吗?”
“死了?在梦里?醉生梦死,醉生梦死……”
朔笑着看着我,一言未发,我似乎变成了他,酒碗里全是他的影子。
“你怎么不喝?”朔的酒碗满满一碗,管家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来,干!”
我端过他的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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