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中国女性》2019.3)
长大后,我们依然愿意过每一个古老的节日,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让这些节日一次又一次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只有懂得了那些民俗节日的精神内涵,才觉出传承的深长意味。
厨间风月谈:二月二龙抬头童年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在姥姥家过,那些和亲人们在一起过节的场景记忆犹新。龙的神奇形象进入我的记忆,是从孩童时的二月二开始的。年三十热闹过,正月十五也热闹过,好吃的也差不多吃完了,节日的氛围似乎渐渐平息。这时候,龙从一个秘密而遥远的地方来了……
笑眯眯的猪
我清楚地记得7岁那年在姥姥家过的二月二。在我的眼里,猪的牙齿一颗颗地排列成城堡,鼻骨变成了峭壁,猪头卧在盆里变成一个史前的山谷。二月二早上,呼啦啦的旺火在院子里生起来了,锅架在火上,姥爷把火烧得红通通的。稀脏的黑猪头放到大盆里,大舅拿着板刷,蘸清水,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洗刷,郑重地摆放到煮沸的开水里氽一下,再捞出猪头倒掉开水,把大铁锅刷净,重新倒入凉水,放入猪头和调料……猪头在锅里呼噜噜地唱起歌来。
屋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一只奇怪的猪头完整地卧在铁盆里,被大舅端到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和表姐俩人停止了炕头上的玩耍,好奇地端详它。它的眼睛弯弯的,它的嘴角上翘,怎么看都是一幅笑眯眯的模样。一只好像要开口说故事的猪。
炕头盘腿端坐的二姥舅,用热毛巾擦了手,精神焕发地准备吃猪头。小脚的姥姥也笑眯眯地盘腿挪坐过来,姥爷则弯腰忙着捣蒜泥,大舅已经封好炕灶的火,把醋倒入一只粗瓷空碗,又把呛好的一碗当地红辣椒沫,摆上炕来……空气里飘着热腾腾的白气,灶下的余火把炕头烤得格外温暖。
德高望重的二姥舅先伸筷子,他撕下一块肉来蘸醋和蒜泥,慢慢地嚼吃。识文断字的姥姥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寡言少语的姥爷,埋头端碗细细嚼。年轻的大舅边吃边帮大家拿这取那……我们小孩子可不像大人那么坐得稳稳当当,为了够着盆子边儿跪着吃……猪头被香料煮透,又被醋、蒜泥和辣椒捧场,味道绝美,吃得全家皆大欢喜。
那种“原生态”的吃法,我回自己家后,再也没有经历过,成为了我人生的奇遇记。这种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谁能不向往?如今的二月二,猪头大规模“拱”进城乡,我回父母家,每每在街上菜市场穿行时,总要多看几眼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猪头们。每看,都会想起童年第一次吃猪头,一家人的盛大欢喜。
华美的饺子
每年二月二这天,主妇三姨早早开始和面包饺子。三姨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爱讲故事说歌谣,剪纸、绣花、裁衣、编织等等特别手巧,凡她手工的作品,无不让童年的我为之惊艳和崇拜。坐在炕头的姥姥总要习惯地说一句话:“今儿饺子特别,咱们不能捏花芽饺子啊,要捏圆饺子。” 开始,我完全不明白饺子怎么会变成圆的呢?
三姨是名不虚传的擀皮高手,通常她一个人擀皮能供全家包饺子。她只需要擀面杖飞速转皮,东南西北中,不过像蜻蜓点水一般各擀一下,皮就圆满完成一张。她麻利得像飞奔的羚羊,我看得眼花缭乱。
三姨把饺子皮拢上馅后,两手拇指和食指互相一挤就捏合了,再把饺子的两个角,一合拢即捏成圆弧形,像一枚新鲜的花瓣儿妩媚绽放。她总是笑嘻嘻地边擀皮边说今天咱们是在“安龙眼”……因为她说得有趣,我们小孩子对龙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兽也抱有了热情。
二月二的羊肉胡萝卜饺子味儿真足,那是旱地草原上吃足青草,晒够阳光,养足一年的膘肥体壮的羊,那胡萝卜味儿真鲜甜,颜色灰黄毫不显眼,可是吸足了塞外阳光和泥土的养分,还有那夏天开着灿灿黄花的纯净胡麻油的醇香。这饺子的味道深藏在我记忆里,永远不会忘记。它比年三十的饺子更好吃,因为年三十有猪牛羊鸡鱼们一起出风头,不显饺子的特别,唯有二月二,没有其他好吃的了,只有盛大庄严华美的饺子。
我和小姐姐吃得肚子圆鼓鼓的,撑得不行,跑出门去玩。草原的天空真晴朗,古城墙的土黄色被阳光笼上一层神秘的金灿。我们俩走到城墙下再回来,大人还在包后一拨饺子。我们俩忍不住又吃了,吃不下了,就再爬到城墙上去玩。
厨间风月谈:二月二龙抬头神奇的龙
大舅抓两把他在炉灶上爆炒得啪啪直喊的豆子,塞到我们俩的口袋里,他说这叫“金豆开花”,吃了就有好福气。我们俩玩到星星眨眼才回家,小城灯光不足,小路狭窄寂静,工商联大院门口的昏黄灯光下,我和小姐姐过年新衣服上的蓝格变成了绿格,红格变成了桔色格,特别有趣。
回到家,姥姥家小小的灯光下,三姨又扎着围裙在灶前忙碌,搅面糊,打鸡蛋,剁葱叶,放调料,筷子再飞快地把面糊搅匀了,用大铁勺沿着平底锅边匀匀地溜下去,溜满了即成一张张极薄的喷香煎饼。大舅熬好了金黄的小米粥,把芥菜头捞出来,切成细丝泡上醋。跑了大半天的我们俩再喝小米粥,吃煎饼卷大葱。姥姥边吃边唠叨:“娃娃们要记住,今儿的煎饼叫做扯龙皮哟。”
大舅开始神乎其神地讲龙的故事:“那个龙哇本领好大,它威风凛凛,也能藏得谁也看不见。春分,它飞到高高的天上;秋分,它藏到深深的渊底下。它要想下雨,咱们门口的大黑河就会变成天上的银河……”对于我们小孩子,二月二和龙的神奇故事交织在了一起。
二姥舅念叨说:“娃娃们记住,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我当时还没有上学,听得似懂非懂,好像说谜语,又没让猜,因为押韵,倒记住了。他又说:“二月二,龙抬头,地里种庄稼,龙王管降雨 ,庄户人要把最好的猪头供上给龙王吃,这叫祭品。”他点我的鼻子问:“你说甚是个祭品?”我自信地回答:“祭品就是纪念品的简称。”惹得一炕人都笑了。
这一天全家老小要剃龙头,吃煎饼扯龙皮,吃饺子安龙眼……这些与龙有关的家的故事被我如此隆重地享用过,我内心充满了骄傲。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塞外黄河流域的平原上,一户窗棂糊着白纸贴着红色窗花的老式人家,老老小小围坐热炕头,过二月二的场景,像乡间温暖的风俗年画,有着朴实的人间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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