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间风月谈：豆子因缘

故居的门前05.6

　　我喜欢吃各种各样的豆子。每天晚上一餐八宝粥，隔三差五我还会非常馋炒豆，在大火上炒到焦香扑鼻……豆子与我，总有别样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我不能形容，我馋豆子的时候，浑身不得劲，胃口空落落的，想什么都不对口，只想一把豆子在握，咔嚓咔嚓嚼一通，然后就舒泰安心了；家里没有豆子，我就心慌，就算是不吃豆子，豆子也要安好地放在罐子里等着我，豆子和我，是沙漠里的旅人和水的关系。

　　倘若没有豆子，没有和豆子有关的人，我一定夭折了，豆子与我的因缘很特别。

　　因豆子想起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姥姥。我在婴儿时代被送到农村喂养，和奶妈家只隔一条小巷的姥姥，六十多岁了，因为成分是地主，天天拐着三寸小脚，拄着杖，被强制下地劳动，她惦记我，趁监管劳动的人去休息的空档，偷偷揣着一把豆子来给我加强营养，或是煮豆子，或是炒豆子，嚼碎了，隔窗喂我，犹如老鸟哺育小鸟的方式，豆子吃了一年，再加上奶妈的好奶水，我终于追上同龄人的发育水平。姥姥是第一个和豆子有关的人，不过姥姥从来不提起她喂我吃过豆子，她亲我，一如亲其他子孙，从不觉得自己为我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吃豆子的时候，总会涌起对她的无限怀念和感激来。

　　第二个和豆子有关的人，是我那位“著名”的奶妈。小时候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位奶妈，都知道我奶妈的名字，我只要一靠近姥姥家的地界，遇到的人就会特别提起我的奶妈，笑问我想不想奶妈啊，去不去看她？小时候我坚决不许别人提起我有奶妈的事情，特别讨厌大人们“嬉皮笑脸”的模样，让我觉得我独有奶妈是件丢人的事情，我面红耳赤地跑掉，还大声争辩我没有奶妈我没有奶妈……这件事情成了我小时候的一段笑话，如果大人想逗我急，只要提“奶妈”两个字，我就要上当了。时间长了，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奶妈的事，她是个地道的农妇，孩子多，生活很苦，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凤凰”，奶我那阵，她的孩子死了。

    我八岁的夏天，三姨带我回村玩耍，经过了牛车马车的颠簸，我在傍晚被带到了奶妈的家，奶妈是那么的喜出望外，忙活着给我做饭吃，诚惶诚恐似的，把我当作天上掉下的宝贝一样，她特意炒了鸡蛋，烙了白面油饼，和奶爹一边一个，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灯光异样的昏黄，农村电不足的缘故，我甚至看不清楚灯光下的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年幼无知的我不懂得他们为什么那么和气，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吃饱了要“上厕所小便”，奶妈奶爹听不懂我用普通话说什么，我反复说，比划，他们终于明白了，笑说：“额们这可没厕所，你就到地哈去哇！”奶妈把我领到院子的玉米地里去小便，回来后，我要洗手，奶爹又稀罕地说：“哎呀去尿一个，娃娃还省得个洗手！”赶紧到大瓮里舀一点水倒在脸盆里，我洗手后，睡觉前又要洗脚、刷牙，慌得奶爹赶紧给灶台里点火烧热水……一个劲夸我：“看人家这娃，可爱干净嘞。”第二天早上三姨带我回城时，奶妈追上来，把一袋炒豌豆塞给我，嘱我常来，站在村口，目送我，我坐在高高的马车上离开，记得那豆子炒得非常焦香，还很烫，是奶妈一早就烧灶火炒的，我吃了一路，那是当时贫困的农村，她能够给我的仅有的零食。

　　此后，我与奶妈分别二十年，中间再没有见过。我做了妈妈，抱着孩子喂奶的时候，三姨忽然讲起我的奶妈。

　　“你奶妈凤凰呀，那个时候她家里非常穷苦，孩子多，生下最小的孩子时，她娘家的后母作主，抱去孩子，丢到了厕所里淹死了，她才有奶喂你。”三姨看着我，提起了凤凰奶妈孩子的惨死，仿佛晴天霹雳，吓得我愣住了，我浑身冒冷汗，简直不能相信一个奶香味儿的小婴儿被自己的妈妈放弃，被自己的姥姥给杀死了！！丢下去的时候娃娃还在哇哇地哭！丢到粪坑里被粪便淹，被蛆虫咬……那个场面可怕如地狱！我紧紧抱着我的孩子，痛苦得简直不能呼吸！给我全世界珍宝也不能抢走她，我愿意用命来保护我的孩子！我心里的震惊不能形容！命中注定我在那一刻才深刻懂得了凤凰奶妈遭遇的惨痛，遥远村庄的一个母亲，因为贫困而活生生地失掉自己的孩子，一个哺乳期的母亲，天天任由奶水横流而怀想那失掉的孩子的滋味。当时我的孩子正在断奶，为了断奶，我被迫和孩子分离，空怀的伤痛使我痛苦万分，我设身处地地感觉到了，当年奶妈失去孩子的凄凉。当年的我，成为那个死去孩子的替身，一度填补了凤凰奶妈的心痛，她对我视如己出，但是命中注定，这种母子关系不能持久，一年后，我被强行接走，凤凰奶妈第二次经历了失子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我以一个母亲的心测度出来的感觉了，因为震撼奶妈的遭遇而深刻记住了她。

　　我又一次见到奶妈，仿佛电视剧的情节。那天我刚刚踏入表姐的服装店里，看见店里坐着一位60多岁的乡村老太太，那表情，那眼神，明明是我见过的，极其熟悉的！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表姐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可是老熟人了。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知道了，她是谁。离八岁那年见面，又过去二十年了，我从南到北，绕来绕去，又回到这片土地上和她见面了，她是曾经哺乳过我的凤凰奶妈。我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奶妈更是不善言表，我们面对面看着，我不能把儿时曾经管她叫过的“妈”再次对她叫出来了，她的脸又陌生又亲切，我面红耳赤，她更是感慨万千，絮絮说我小时候的事情，说起我被姥姥接走后，她天天趴在门缝里偷偷看我，一次看我被表哥推倒在地哇哇大哭，她站在门外眼泪哗哗流，却不能进来抱起我，把我护在怀中了……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一双泪眼看着我，那一刻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也想告诉她，我是一直记得她的，要不，时隔这么多年，我怎么会看见她而一眼认出她呢，感觉到她是谁呢。因哺乳而产生的母子感觉，和生母是一样的，她真心把母亲的爱给予过我，而我也真心依恋过她的怀抱。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却有心的牵系。

　　我知道我为什么馋炒豆子了，炒豆子里藏着深深的爱的因缘，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想起隔窗嚼豆喂我的小脚姥姥和给我爆炒豆子的奶妈。我至今还是馋豆，馋得不可救药，吃炒豆子的时候，宝宝也抢着要吃，但我知道，我的吃和她的吃，滋味不同。

　　今年入夏的时候，泡了十颗蚕豆，让宝宝种在花盆里。宝宝用小勺子给豆苗喂水，她说小豆苗在喝奶呢，还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吃豆豆长肉肉，不吃豆豆精瘦瘦……”不知道秋天我们会不会收获一些豆子，但是，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豆子的滋养，离开豆子背后那些往事的浸润了。

2006.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