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爬在树上晒太阳的这只瓢虫,使我想起我的田螺朋友。我拍下它,记录它来过的美丽痕迹。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的田螺朋友,那只逃亡队伍的领袖,来和我说话,它的头伸出了壳,皮肤透明,眨眼看我。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忘记了这段故事,它来提醒我,让我把和它的奇遇写下来)
祖母坐在小板凳上剪小田螺的尾,一个一个的剪好后,用醋酱油烹调了,会吃的人,猛力吸吮一口,便得一口田螺肉,似乎很香,我却从来没有吃过。小时候的我不吃田螺,不是为了护生,是为了藏拙。
后来我求学到北京来,在夏天的大排档上常看见麻辣小田螺,学别人用竹签把美味扒拉出来,却看见签子上拉出一条带籽的恐怖肉条,从此不看大排档上的田螺一眼了。而彻底对田螺产生敬畏,还是我从北京回到福建老家的乡间教书的时候。命中注定,我和田螺有一次奇遇。
当时我带了一大帮学生外出写生,我吹哨集合,孩子们的表情很是神秘,一人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鬼鬼祟祟地看我。我挨个打开袋子看,发现是一袋袋田螺,大大小小的,一动不动,好像一袋子石头。孩子们怕我批评他们下河,争着说好话,老师,我们回去红烧给你吃,下酒配粥,可美味了。学生们没有炊具可烹调,便都集中放在我的宿舍了,说好第二天由他们下厨炒了吃。
我把田螺从袋子里倒入大水桶里,怕干死它们,放好足够的水,便走开了。我们住在一楼,厨房的窗子夜里为了通风,总是开着的,夜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先是我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爬起来去厨房看,原来是三只大田螺在水桶外面的地上趴着,我以为是袋子里掉出来的,便拣起它们丢回水桶又去睡觉。
睡到后半夜,一股更加浓厚的腥味吵醒了我的嗅觉,污浊的泥巴味道,越来越浓厚,我再也睡不着了,开灯到厨房去看,大吃一惊,那些个田螺,看起来,关着壳睡大觉的呆头呆脑的田螺,看起来好像没有活泼生命表象的石头般的田螺,居然爬出了铁桶,爬上了锅台,爬上了窗台,用极慢极慢的速度逃走着,它们浩浩荡荡的,上百只,组成一支逃亡的行列……一只田螺爬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而上百只田螺组合在一起,居然听得到细微的脚步声,是扰乱我睡不踏实的低微的“沙沙”声,若有若无,好像清风吹拂过窗棂,但是注意了听,能听到,仿佛在密谋,仿佛在为自己喊加油的口号,仿佛在奋力呼吸着,仿佛在跑步前进……这些看似笨头笨脑的呆呆的生物,伸出透明的软软的“足”,一步一步向前蠕动着,沿路留下一滩滩粉红的分泌物,最前面的一只大田螺已经接近了下水道,它是这只逃亡队伍的领袖。
天已经快亮了,我被这支逃亡者的壮烈行动震惊地没法再去睡觉。那些越来越浓的腥味原来是田螺努力运动时散发的体味,人在剧烈运动时要汗流浃背,况且是这些拼尽全力逃亡的小生命,若是人,必定也已汗流浃背了。
我蹲在地上看它们,蚊子叮咬我,我不觉得,我只是看,看我认为是不可思议的这帮逃亡者,它们颜色朴拙,没有光泽,浑身弧线精巧,放在泥巴里很难分辨,它们是我小时候看见的盘中餐,是我拿在手中把玩的玩具,它们在我眼中从来没有任何感情地位,我从不以之为然的,它们却强烈地震惊着我——它们怎么以为天亮了就将大祸临头?它们怎么知道田野的方向?它们怎么不向有门缝的门去爬?它们怎么偏偏选择接近下水道的窗户?它们聪明地选择了一条最近的道路,用了半夜的功夫,不争不抢,排着队,一个一个爬上水桶的边沿,逃离着死亡。
我不知道换成人,面临生死抉择,有没有它们的温厚的秩序?会不会哭着喊着闹着,你争我抢,要争取自己最先逃走,要争取自己最先拥有求生的有利位置?电影《泰坦尼克号》一样的场面在我的脑子里浮现着,这几百只田螺,从它们的“泰坦尼克号”上逃亡着,它们的灵性感动着我,我的良心告诉我,我必须中断学生们对它们的谋杀。
我回头拿起水桶,把它们快速地从地上挨个拣起来,放回水桶,用最快的速度,把水桶提到学校花园的水沟里,把它们倒入水沟,这是一条通向校外小河的水沟,水日夜不断的流动着,水沟底部是丰沛的水草和肥硕的淤泥,足够它们安家落户的了。我至今都记得,那以后每个夏天的傍晚,我散步经过那条水沟时的欣慰心情,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特意到水沟前去向它们告别,它们无声地潜伏水底。
我对田螺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我对它的印象不仅仅是停留在民间故事里了,故事里的那个勤劳的青年下田耕种,在水里捞得一大田螺,发善心带回家,放养在水缸里,结果非常美丽,那田螺化作一个美女,天天为他洗衣煮饭……田螺于我,不仅仅是民间故事里的唯美爱情的象征,也是造物给我展示的一次生命奇迹。
后来我看法国纪录片《微观世界》,同样久久难忘,生活在我们身边的蚂蚁、蟋蟀、毛毛虫和其它的小精灵在镜头前高倍放大后,是那么精彩生动,它们和我一样忙着生存,它们的智慧饱含神奇,但它们的世界却被我忽略着。感谢记录者,让我忏悔,有时候我无心踏下的一脚,毁灭的是一个小生灵的精彩一生。
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可以是浩瀚无比的大世界。我们的草地是它们的森林。我们的石头是它们的高山。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流逝。“一小时就像过了一天,一天像过了一季,一季像过了一生”,在那个世界前,我必须静默,我的静默必须充满敬意,“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我必须弯下腰,放下我“人”的傲慢,去平等倾听和观赏那个世界的“神奇”,尊重所有来过这个世界的有情生命。
感谢田螺。
2006.12.22
网友评论
好一群令人敬畏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