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厨间诸物性格相貌不同。
苦瓜丑,满脸的忧郁严肃表情,脸挂得长长的,一脸的疙疙瘩瘩,浑身的斑痕和褶子;人们形容童子脸蛋常用光溜溜的苹果,形容某人不开心会骂他“一张苦瓜脸”,俊美和丑陋,清纯和沧桑,对比太过鲜明。
识得苦瓜的好,其实不容易。吃苦瓜上瘾成趣,更不容易,一年四季顿顿吃苦瓜,那更是知己难得。凉瓜、癞瓜、锦荔枝、癞葡萄是苦瓜的别名。
我小时候没吃过苦瓜,后来被一些会吃苦瓜的人教会了吃苦瓜。
第一个人,是当时我来北京上学的时候,我住的那老四合院的房东奶奶,她参加革命很早,离休后,老伴去世了,她孤身一人。说好了我放学来帮她煮饭顶房租,她却常常抢在我放学前把饭煮好了给我。她拿手的一道菜是爆炒苦瓜,用干煸的手法把苦瓜煸出苦味来,有股焦香味儿。有的人想贪苦瓜的营养,又怕苦,想方设法用水泡掉苦瓜的苦味,她不一样,她用干煸的办法把苦味给加倍放大了,专心享用苦瓜之苦,她狼吞虎咽大口嚼苦瓜的劲头,勾起我的好奇心,我生平第一次吃起苦瓜来。
那老四合院里随便拎起一件什么破铜烂铁都有来历,抗战中的水壶皮靴啊,抗美援朝的帐篷头盔啊……伴随着苦瓜香味的,是这个老军人絮絮讲的故事,她会两眼放光地回想起当年吃过的一样好东西,口述了配方,指点我做出来。那些所谓的好东西,往往是粗粮烙的饼,或是熬的玉米糊糊、杂米粥,尽是些和苦瓜一样不好看的东西,但同吃苦瓜一样,她乐陶陶的享用,还热烈招呼我同吃,同乐,她的态度感染了我,我好奇地学着她吃苦瓜,吃那些粗茶淡饭,不知不觉习惯了,使我受益至今。她若活着,到今年该九十多岁了,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她满脸饱绽的笑纹。
和酷爱苦瓜的人谈谈人生故事,往往有趣。第二个影响我爱上苦瓜的人,是我租住大杂院的时候认识的一位单身母亲,带着女儿过日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比如屋子同样没有地方做饭,我只会泡方便面,她却自己从远处一趟趟搬来砖头在门口搭起灶台,创造了一个方便宽绰的厨房。我为盛夏炎日所苦烦,她却顶着烈日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劈里啪啦地把菜炒得满院子飘香。大杂院里收破烂的,卖杂货的,蹬板车的……形形色色的人作息时间不一样,生活状态不一样,我疏远他们,她却能和他们成为谈笑风生的朋友;她把大杂院当成了音乐厅,天天唱歌,人人爱听。后来我知道她曾经是歌舞团的女高音,学过专业音乐,下乡,插队,回城,辞职,京漂……她最爱的一道菜是苦瓜,天天必吃,一炒一大盘,苦瓜香味里的歌声使我羡慕和喜欢。过了几年后,我在一部电视连续剧里看见了她扮演的角色,一眼就认出了。
我见过的第三个吃苦瓜的人,堪称狂热,她是一年四季顿顿吃苦瓜,换尽了花样做苦瓜。我生长的那个城市从来不长苦瓜,多数人没听说也没有见过苦瓜,但她就有办法吃到苦瓜。原因很简单,和她恩爱了一辈子的丈夫得了喉癌,幸好发现早,切除了喉间的癌组织,但不能再说话了。他们整日以纸笔交谈,以眉目传情。为了康复,只要能抗癌的食物,这位阿姨都变着花样做给丈夫吃。她千方百计买苦瓜,奇怪的是,她居然就能在我们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苦瓜的地方找到苦瓜,在苦瓜过季的时候还能天天吃到苦瓜。我问过其中原因,她笑着说,只要真心想找,总会有的……每次回家,我都看见他们夫妻健健康康的,手挽手,沉默的,微笑着,在大院的花园里散步。
苦瓜在我生命里的出现有点偶然,有点必然,我生来就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所以,经年累月地被这些爱苦瓜的人感动之后,我不知不觉地加入到苦瓜发烧友的一族,常在厨间和它切磋过日子的感觉。
二
吃苦瓜多了,陆续有了些经验,年轻的嫩苦瓜连瓤也可以同吃,瓤也是苦的;中年的苦瓜瓤内中有硬硬的白籽,吃时要把瓤去掉;而沧桑极致的老苦瓜只能留种,不能做菜。但据说在南方浙江温州一带,从前人们只吃老苦瓜的瓤,美其名曰“荔枝瓤”。我的邻居有一位小时候吃过苦瓜瓤,我问她味道如何,她说像香瓜瓤一样稀稀的,味甜,勺子舀着当零食吃。
至老的苦瓜我一直很好奇,直到今年,有一天在菜摊的菜筐里看见一堆真正的老苦瓜,青碧颜色转成灿烂的金黄,酮体柔软。我要了一条回家,解剖开一看,像传说中的那样,瓜瓤红得如此耀眼,一粒一粒的籽像极一滴一滴的鲜艳血珠。它打开心胸,很坦然地晒在阳光下面。
诸菜中,唯有苦瓜一生,是外表至丑,味道至苦,修炼到老,能够内心清甜,保持着火焰般热烈的颜色。
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喜欢嚼苦瓜,被大火爆炒,被油和盐、花椒历练过的苦味更加微妙,它的苦不是黄莲那个死命的苦,它是苦中有香的,可以刺激味蕾,使人胃口大增。
苦是生活的一种味道,接受了苦的真相,品悟了苦的真相,能和苦瓜相依为命,享受得苦中风月的人,我很敬佩。
苦瓜的苦,苦得美,苦得骄傲,从不累及其它菜蔬,它内心饱含着苦而不叫苦,把苦酿成美丽灿烂的种子,活得越老越美,被称为君子菜。无论是和酸、辣、咸,甜做伴,还是和各种荤腥为伍,“君子”不改其衷。
关于君子内涵,孔子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苦瓜以一生的修为,无愧被称之为君子菜。
苦是苦瓜至为宝贵的品格和财富,我怎能不以为至交,受其滋养呢?
当我活糊涂了时候,吃苦瓜使我清醒;当我活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吃苦瓜使我去火。
与苦瓜最有缘的人,是清初的画家石涛,自号苦瓜和尚,顿顿不离苦瓜,还把苦瓜供奉案头朝拜。他在对苦瓜的感情中融入了身世的隐痛。不知道是苦瓜成就了苦瓜和尚石涛的画,还是石涛的画和苦瓜合二为一了。
2007.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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