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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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有风穿过石榴花从屋外吹来，拂过摇床上熟睡的弟弟的脸，他挂着笑的嘴巴轻微地蠕动。奶奶坐在老屋厅堂的竹椅上，对着宝宝摇蒲扇，送来更多的清风，一并将窜访的蚊子赶走，另一只手扶在摇床上来回地摇。渐渐地，她也在旁边打起盹来。奶奶从不唱歌，也不念童谣，只是这样在安详地摇着摇床，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好似时光一点一点地流淌，不紧也不慢。就这样她将五个子女和十五个孙子孙女从襁褓开始照看大的。

如果说我对自然美有最初的印象，那便源自我的奶奶。奶奶拢起满头黑白相间的发丝，在后脑勺盘起一个整整齐齐的简易发髻，露出饱满敞亮的额头、粉玉透亮的脸颊和大耳垂，岁月的褶皱柔和地嵌在额头和眉眼间，映衬着她整日里也柔和透亮的眼神。她小巧匀称的身躯喜欢套在立领斜襟的盘扣青衫里，下身是宽松工整的棉裤，脚下踩着黑色绒面带横扣的布鞋。每次吃过饭，奶奶从斜衣兜里掏出素色布手帕擦拭嘴巴，即使在清贫的年代，她都一丝不苟把自己拾掇得干净素雅。

奶奶是幸运的，她生于孙中山1912年宣布禁止缠足之后的第六年，在家族里免遭裹脚的摧残。如果日子是用脚步丈量的，那么奶奶的大半生，是健走在村头和古老巷子最里面的这段距离，每日来回几趟逐个穿梭在四个儿子的家里，风雨无阻。

她安抚和照料过哭闹的幼儿，用粗茶淡饭填饱过孩子们的肚子。她抚摸过大人和小孩生病的额头、涂抹过子孙磕破的伤口。每天入夜，她打着电筒过来视察最后一趟，确保各家一切完好之后，她就会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她不用缝纫机，只需要用简简单单的绣花针便能缝补好大家的衣裳。她拿起扫把清理过每一个房间，帮忙在每一个灶台下生火。她不事事代劳，但会事事示范。奶奶手把手教会我们生活的技能：怎样备料和配料才能包出最好吃的大粽子，用多少比例的糖和油才熬出最好的用于打饼的糖浆，米如何浸泡才可以在石磨中磨出酿豆腐的米浆，甚至最简单的煮面条，如何用筷子测试就知道该起锅了……奶奶能记住庸常生活里的习俗、每一个节气，以及在不同的节气里作物的耕种和收割的最佳时间，如何孵化小鸡、接生小猪仔、饲养家禽也了然于心。父母极少能陪伴孩子是忙碌的必然结果，但有奶奶时不时的出现在身边，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惧怕，可以放开手脚，什么都能学着自己做。

奶奶不识字，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但并不妨碍她培养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远近闻名的老师和医生。到了我们这一辈，奶奶也鼓励我们上学读书，而且她从不过度唠叨，人人都喜欢她。有时候她无法分身，到底该去哪家吃饭，因为一有好吃的，家家第一件事情就想到喊奶奶来吃。

奶奶是宽容豁达的，后辈们可以随意烫当时最前卫和最流行的发型，在房间里贴最火热的挂图，放飞我们跳河坝里最深的水潭，甚至放纵我们成天溜出去，玩得无影无踪。奶奶又是传统和谨慎的，她禁止我们提别人陷害爷爷的事，防止影响子孙后辈间的和睦。她不遗余力地端正我们的秉性和品行，适时念叨两句，告诉我们该如何正确地待人处事，就像随时扶正她栽下的一棵棵树苗，端端正正。

在很小的时候，我和妹妹围着奶奶帮她捶背，有时坐在门廊纳凉时，我们调皮的小手拨弄她软滑清凉的小腿肚，扬起脑袋好奇地去问奶奶，“奶奶，你为什么都六七十岁了，皮肤还粉粉透亮，也不像其他老人一样脸上长斑纹呢？而且你不涂脸膏。”奶奶呵呵地大笑，羞赧地也说不出原由。直到我见过了邻里因纠纷争吵甚至打得鸡飞狗跳，却从未见过奶奶跟谁起冲突或者争吵过，我便知道，因为奶奶性格平和得就像一阵春风，化解仇恨和矛盾，她的性情就像村边静静流淌的河流那样清澈温婉，岁月怎么舍得让她刻上深深的烙印？

为了方便照顾奶奶，我曾陪着奶奶睡过两天。夜里奶奶做噩梦，将床板拍得砰砰砰直响，嘴里还胡乱嘟囔着梦呓，在黑漆漆的夜里，吓得我一整夜都没睡着。我便知道了，奶奶经历的有些事情她从不言语，只会自己默默承受。

奶奶不是医生，然而她根照祖传的方子医好了许多哮喘儿。有人从百里之外，甚至从大深山，翻山越岭辗转找到奶奶。治疗的时候，奶奶将药泥加热，敷在患儿的几处穴位，实施药灸，搭配几幅的自制的中草药。不出一个月，患儿便能大大好转。于是我们小时候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每年为奶奶在田埂和林间拔取她要的中草药，看着奶奶挥舞着斩刀，在案下将药草剁成寸长的小段，弹飞跳转一地。奶奶归笼药草，将其晒干，配制成整整齐齐砖块大小的药包。那时奶奶会以劳动费为由，将自己的零花钱分给我们购买笔和书。

当孩子们都长大了，连家族里最小的弟弟妹妹都高过她，从她身旁嗖一下就溜得老远。奶奶老了，她抬起满头银发，炯炯的眼睛看着跳远的身影，又低头慢悠悠地穿行在巷子里。渐渐地，在傍晚的余晖中，她多了一根拐杖的腿，而身边子孙的身影逐年少了，大家工作和上学不得不离开家。奶奶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她开始了每日结伴去逛街的日子，她每次花两个小时逛一趟街，只买一碗河粉，一个芭蕉。她说不能总是蹲在家里，只要她坚持每天还能逛街锻炼，看看老朋友和新鲜事物，就还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百岁。

同辈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奶奶更显得落寞了，她踱步到二奶奶家，二奶奶身体已经不灵便，陷入悲观的情绪中，闪着眼泪唉声叹气。奶奶便鼓励她说：“ 有人告诉我，洗澡的时候拧毛巾，你还可以听到水嗒嗒嗒嗒地流，就证明还有很多力气，还可以长寿。”

奶奶耳不聋，眼不花，但偶尔开始犯些糊涂。比如，她忘记关水龙头，水像瀑布一样从楼上倾泻下来；又比如她忘记了不能用高压锅煮绿豆粥，结果像爆米花炸得整个天花板都是粥粒，她幸运躲过了爆炸。过后她平静地描述这些意外，就像在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奶奶站在花园里，旁边她亲手种下的桂圆树茂盛如盖，有蝴蝶在石榴花间飞舞。她最爱吃的薄荷叶上闪着太阳的光泽。许久不用的抽水井旁水泥缝长出青苔。一丛盛开的兰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奶奶还是累了，倦了，她的腰背板直不起来，她开始颤巍巍地走路，爬几节楼梯就气喘吁吁。一块石头将她绊倒了，她将87岁的自己困在了家里的轮椅上。她的房间被挪到了一楼，打开房门就对着花园，可以坐在门口晒太阳。只是奶奶，能说上话的同辈老人没有了，一些后辈常常又遥不可及。

那年的冬天太阳暖洋洋的，可对奶奶来说还是很冷，她瘦小的身躯裹着很多重衣服，带着厚厚的绒线帽，脚下烤着火炉。我从学校一回来，就飞去找奶奶，给她披上新买的羽绒服。她乐意我们为她洗澡洗脸，梳理头发，修剪指甲。她还自言自语说如果去见爷爷，要干净整洁。她就像计划好了一样，算准了所有儿女子孙都回来看过她，在一个冬日带着暖阳的早晨，她整整齐齐地平躺在床上，平平和和地永远闭上了她的眼睛。

没有奶奶的日子，有好些年，我恍惚觉得家就像被抽离了主心骨。如今她离开我们有18年了，我依然会时常想念着她。院子里她种的桂圆每年都缀满枝头，石榴每年都绽放满树烂漫嫣红的花朵。

夜里醒来，推开窗，冰凉的清风扑到脸上。灯火洒满了纵横交错的马路，高高低低的楼宇错落地立在酣睡的城市里，灯光像闪耀着盛开的烟花与与天际相接，映照着苍穹。在女神专属的节日，我想到了千里之外古老的村落，曾在那里住着我生命中的第一位女神——我亲爱的奶奶。此刻的她，在遥远的天国，也能看到洒满灯火的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