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从去知晓是谁将我种在这里,也不知晓我在这里已经过去多少个年头。
我是一棵百年的花树,我会在春回时开放七日的花,会在霜降的一夕间掉落全部叶子。
我向上张望,天穹明净得如同随时会泛涟漪的海水,脚掌上长满着茵茵的青草与奇花异卉,他们会私语,也会长大。很近的地方有片空旷幽静的湖泊,倘若不是有风时时安抚它的愁容,它就会像个花甲老人一般沉寂。这里是很美的地方,但我总会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我开始了等待。
有只小松鼠灵巧地跳来我身边,她问我是不是孤独?
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孤独,但我总感觉缺失什么东西”
小松鼠在我身上搭了巢,我们每天都相处得十分快乐,可那份缺失什么的感觉并没有一丝好转。
小松鼠问我:“那份东西还是没有找到么?”
我无比沮丧:“没有”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那一日是我开花的第三日。云淡风轻,莺燕缱绻,我看到了,她。
娇小的身影在晨光里雀跃不已,仿若大了几圈的小松鼠。一袭干净的青蓝色罗裙,白皙的肌肤如同圆润的瓷肌,眼眸乌黑透亮得似乎会发出语言;她一路咯咯地盈盈欢笑,笑容在晨光耀射下像只葵花 。
那个小女孩走近我这里,她蹲下去捡拾我掉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风却来的刚巧,她手心间的粉色花儿倏然就被卷跑不见,她抬头看我,眨动眨动睫毛。
她微笑地开口道:“好奇怪,很熟悉呢!好像上辈子就见过了一样。树,你也有这种感觉么?”
我有。
她坐在我的身旁,惬意地拿臂弯环抱住我,我觉得温暖极了。尽管……我只是个树灵。
“我叫宁晨哦!宁和的早晨,嘻嘻!你叫你夕木好不好?”
“夕木夕木,你也一定觉得好听吧?”
……
那天我对小松鼠说:“我找回我缺失的了”
可小松鼠出奇地仿佛是在思索的样子,没有回我的话。
那之后小宁晨经常回到这里,她总是那么快乐,灿烂的笑几乎没有离开过脸。她每天都来和我讲好多的话,讲她多喜欢在这儿能够自由,讲她多喜欢吃市上的炒板栗与蜜饯,讲她未来要做的事,讲她会爱上一个像我一样能依靠的人;每次讲的累了就会安详的趴在我身上睡过去。我很享受这样。
小松鼠问我:“是不是觉得幸福?”
我回答她:“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我没有再缺失什么。”
花去几季,宁晨越长越高,笑容却越来越少。她还是会抱我,还是会为我弹琴曲,但她不知道每次她一有不经意的变化,我就会哀伤的疯狂掉起叶子。
有天宁晨格外愉悦地跑来和我说:“夕木,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居然会知道我喜欢吃炒板栗和蜜饯”。我好久没见宁晨有这样单纯热切的笑了,也趁着风来摇晃摇晃身子。
“他跟你的名字同一个字哦!他叫夕和。”
(2)
那以后宁晨牵着一个男人回到这里,我想他就是夕和。
夕和穿着修身的墨黑色束衣,脸庞俊朗,一对深邃的棕眸子总善睐地看向宁晨,笑的模样隐约好看;他的头发是异样的粉白色,如同我长出的簇簇繁花。
“夕木,他就是夕和,我爱的人。”宁晨欢笑着跑来抚摸我,低声说道。
我由衷的祝福宁晨。
夕和站得与宁晨不远,他抬眼瞧我,那对深沉的眼睛流露出一股似曾相识但又难以名状的情绪出来。我能够清晰地感应出。
那段时间还未步入季分,还仍是湖光山色,青草绵延。宁晨与夕和时而靠着我相偎依,时而畅快地追闹,时而牵手枕在草围上讲动听的情话,时而亲吻。
他们常常会携手前来,有夕和在,宁晨笑容又多了起来;相同的,我也不再从夕和那里有奇怪的感应。他们看起来就和世间每对眷侣一样平常幸福。
而很快冬天就要来临——
宁晨一人到我这里,正是初冬旭日渐升的时候。她披着一件宽实的裘衣,料峭的寒风打在她遮帽下红润的脸上。她呼了一口白色的水汽,就对我宣布说:“夕木,我将与他结婚。”
笑容的温暖,恍若要融化这个凛冬。
宁晨走以后的好多天,我没再见她来过,或许在为她重要的婚礼忙碌,我甚至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了。直到───冬尽时的最后一场大雪,踉跄行走在大雪中的宁晨脸色苍白,和雪的颜色一般无二,连嘴唇也几乎快是。
她摔倒,又强支起力量爬向我这儿,冻红的手好像是会渗出鲜血。
在我还未真正踏入人世的时候,并不清楚这汹涌滋生的情感叫做哀伤。倘若小松鼠在这里,她一定会问我:“树,你在哀伤么?”
“我不知道,当我看着雪里孱弱憔悴的宁晨的时候,我的身体里好像不断有虫子在咬。”
宁晨像之前那样抱我,脸庞枕着我,眼眶滚落下迅速冷却的液体。
她几乎是在啕哭,发出一种抑制很久终于崩堤的无比心碎的声音来:“夕和走了,他离开我了!我将再也见不到他”…
“咳咳,呕!”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来血。
我在朔风中仓皇地东倒西歪,身体里的虫子快要把我彻底毁坏了。人世的爱情就是这般无迹可循吗?美好到倾心一切无所保留,痛苦到心念俱灰无可救治。
后来宁晨睡着了。我当她睡着了,安详睡去的脸庞看不出一点郁结。
但是,直到雪霁以后她都没有再醒来过。
那天走过来一个身穿缥缈白衣的男子,他告诉我说他叫天命,还问我愿意相信他吗?
他告诉我宁晨已经死去,将永远不会再醒来
树梦人。
“你是观世音菩萨净瓶中苦枝的一片叶子,遗落世间千年,终得以修成灵智,只要再重修一世,斩断情丝,你便能成正果,视世俗烦忧如烟云,步入仙道。你,愿意吗?”
“愿意”
(3)
这一世我是一只妖精,据陪伴我十年之久的松鼠妖讲,我是她在雪后的森林里捡到的。她说她头天夜里做了个梦,有个白衣服的人指引她去森林寻我,还说我会成为神仙,届时她也会有莫大的机缘。
松鼠妖的名字是阿泠,她给我起的名字是夕和。我喜欢这个好听的名字。
森林中总有四季长春的葳蕤生机的景致,居住着许多像阿泠一样善良的妖精。一个老槐树的树灵对我很亲近,我叫他树伯。树伯枝干上留下不少大鸟搭过的巢,我躺在鸟巢中问树伯:“树伯你在这里多久了呢?树伯成仙有什么好呢?阿泠总说我会成仙,可我一点也不懂。”
“查不清,我的年轮已经太密匝了”“成仙?那是每个妖精都梦寐以求的事吧!可以…法力无边,可以…可以道破天机,你要老伯我怎么答才好,我只是个与修炼一途无缘的树灵而已。”
“法力无边?俯瞰众生?那会让我幸福么?”
“会吧,也许,谁知道呢!”
我告诉树伯说:“我很爱森林中愉快宁和的气息,但我老会想自己缺失点什么,树伯你也有这种感觉么?”
“每棵树的一生都多多少少缺失了什么,因为从最早起它们就没有了寻找的权利。”……
我修炼得很快,十年间就有了普通妖精百年的功力。看到我的成长,阿泠就像个大姐姐一般流露出无限顾盼的温柔;她时常说起:“夕和,等你成仙了就带我遨游天地山川好不好?我要去看东海的蛟龙,去看南天的星河”。说的时候毛绒绒的松鼠耳朵就一翘一翘的。
那时候,我会觉得成仙是件很好的事。
但是心头上萌发的缺失感日益强烈。我已经不能修炼了。
我对阿泠说我要去人间游历,我必须要找回什么。阿泠眼看劝不动我,只好说,我等你回来带我去天地间逍遥。
我和森林里的妖精们告了别,便踏上了前往人世的路。
人世是繁华的,花街柳巷,莲灯如昼,一度令我流连不已,并没有妖精们提的那么凶恶,凶恶的也只是那些个心怀鬼胎的人而已。
就这样我在人世间辗转了三年,期间什么都没找到,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直到某一天,我遇见了她。
“你为什么睡在树上?”那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是吊在枝桠上的,看到的是颠倒的世界,眼前的她一身青罗裙,明亮的目光正好奇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有一刻,我恍惚觉得我是不是才开始做梦。
“妖都会睡在树上”我跳下来站在她面前开口道。
她更困惑了,那思考的模样不禁使人莞尔 。
她说:“你不是妖,妖没你那么好看,而且你也不吃我”
“可你看我有粉白色的头发,不吃你可能是我刚刚吃饱呢?”
“我还是不相信”
……
那便是我在人世间最快乐的一天,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心中少去的东西正不可觉察的在慢慢复原。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宁晨。
每一觉醒来,宁晨就会时不时俏生生地站在我身前,来回巡视我,然后笑起来,笑容好看得如同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我陪她看人间的三月烟火。
我陪她逛热闹漂亮的花灯会。
我给她买炒板栗和蜜饯,尽管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买这两份,但看到宁晨吃东西甜滋滋的样子,我会很满足。
我已经爱上了她。
宁晨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一棵看她长大的灵树。
我陪她去了。
那是片花草丰美的幽静地方,一棵高大的花树伫立在那里。
当我看到那棵树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切。
宁晨去抱那棵树,说:“他就是夕和,我爱的人。”
(4)
初冬无声而至,气候也愈发的清冷,可人间仍旧炊烟袅袅,街道上人声聒然,来往络绎。而宁晨的笑是回放的晨曦,一遍遍让我倍感温暖,我甚至完全忘记这个季节的寒意。
有次宁晨说要带我去拜神庙,什么都没有交代,可我又何尝不明白她所想的。
那天来神庙祈福的人特别多,多是虔诚的来祈祷神仙的护佑的。
但神仙不都是看破红尘的嘛!他们真的会在意这么多?
我们一同跪在神像前双手紧握地许愿,我不断瞥向身旁端坐着的认真样子的宁晨,许愿说:我想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抽到的是下下签,签语是苦果。
宁晨抽到的也同样是下下签,我注意到那枚如同宣告般沉重落地的竹签,上面写的签语是殊途。
她凝视着我,脸上闪过片刻的不安与失神,但很快的便又强打笑意与我说:“一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我握紧她的手问:“你许了什么愿?”
“许愿你娶我啊!”
“……”
要离开的时候,神庙中一位不起眼的白发老翁叫住了我,模样玄虚地说要与我商谈些事。我只好先让宁晨离开,告诉她在神庙外等我。
宁晨深深看我一眼,便依依地走开了。
“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可知道人妖殊途?”
“殊途?我只知我爱她这一途”
“孽障!那你有没有为她想过,你在她身边会为她引来怎样的灾祸。她若嫁给你这只妖,世人又将怎样看她?你修为不易,还是早日破了此劫,度化成仙吧!这对你们谁都好。”
“……”
“想通了?”老翁又问。
“一身妖修我可以不要,我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度化成仙?有她在的每一天,我都是仙”
“愚顽!七日之后,我希望看到你已经离开她。”
───
“七日吗?”我出了神庙后,就开始在街上找宁晨的踪迹。
桃树下,宁晨冻红的小手一直摩挲着一对玉镯。
我走到她跟前,她喜悦地把其中一只玉镯递给我,还说:“这是携永镯,听卖家说戴着这对镯子的情眷可以携手到永远哦!”
她将玉镯缓缓套进我的手腕,可两只玉镯碰到的刹那就碎掉了。
宁晨顿时泪如雨下。
我紧紧抱住宁晨,尽管我多想用法术将玉镯修复,可它们已经太过的破碎。
那天我对宁晨说:“我会娶你的,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三日之后,我们成婚了。宁晨是商贾之家,父亲早逝,疼她的母亲也一向顺她,自然是拗不过她的决意。
那天我见到了阿泠,她来寻我来了,她自然看到我一身的喜庆装扮,她想冲我笑。但似乎看到我的变化,到嘴边的笑意就僵固住了。她问我:“值得吗?你变太多了,我已经认不得你”
“阿泠!对不起…我可能…不能成仙了”
“我宁可不见你成仙,也只想你好好的”
“可我不能再去带你看东海的蛟龙还有南天的星河!…”
阿泠摇了摇头。
“散去妖修你还能活多久?”
“三年。咳咳!你看,我已经像人一样会生病了”
“值得吗?”
“值得”
成婚那天,老翁也过来了,他问了和阿泠一样的话,我还是回答值得。
散去修为就等死无疑,但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通的办法。
那天的雪很大,我和宁晨一起仰天看雪,我眼看一片雪花飘落,一下子就融化在了她的笑容上。
我们在一起的每天都很幸福。
“苦枝生苦叶,何苦执迷苦。”白衣男子感慨说。
“如果能重来,我想我愿意这样,而不是离开她……”那个和我长相一样的人说道。
三年后,我终于还是迎来了那一天。我反复安慰宁晨说不要怕,会没事。
我说:“我死后会变成一粒种子,你把我埋在一块美丽的地方,常来看我,常来浇我水,等我开出花那天,我就会回来的。”
宁晨按我说的做了,她将那颗我幻化出的种子埋在原来的地方,常待在那儿好几个小时,浇水,看到种子萌了芽,就格外欣喜。
后来我长得快极了,开出来了花。
宁晨睡醒了,她像只小猫一样可爱地伸伸腰,然后对我说:“夕木,我做了个好长的梦呢!嘿嘿!”
她抱住我。
小松鼠又在我身上一跳一跳的了。
风还是那么清,湖还是那么静。
树梦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