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后半截阴雨绵绵,六月第一天放了晴。烈日当头,云烤成碎末,天亮得人睁不开眼,一把把伞遮挡了望向舞台的视线。
她蜷着身体整个儿躲在自己伞底下,庆幸看到了群里老师提醒家长自备遮阳工具的公告。
坐下来时她专门挑了这位年轻女性旁边,她看到过自家小孩和对方小孩一起玩。大二班的椅子是黄色的,个头虽小,分量却很重,坐下来就成了打入地面的桩子,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难改变。
她举起手机,错开一点点伞,在平移的镜头里寻觅他小小的身影。他今天参加的第一个节目是开场节目舞龙舞旗,金色的服装很显眼。她在候场的孩子里找到他乖乖的小脸,他侧着头躲避阳光,双臂努力向上举着旗子。
她以前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孩子,有他是个意外。不过她并不排斥这意外,相反还有几分好奇,这好奇很快转变为对一种未知事物的期待,于是迎接他时她既平静又坦然。
自从有了他之后,她的社交圈不断扩大。从一两位带着小孩的陌生人,到越来越多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再到现如今幼儿园整个大二班和其中几位小孩的亲眷。她的社交模式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遥远的山河彼端而来,独自步入人海,像一滴水银没入水中,不曾抱着融合的期许,却也不打算离开。
说起来他们娘儿俩的入园经历其实有些相似。她自己上幼儿园时已经四岁,小班上了一礼拜,中班上了一上午,下午直接跳到了大班。轮到她的孩子,这幼儿园更是上得马马虎虎,他六岁时她才送他入园,直接从大班上起,事先没交待他任何事。没什么好说的,她告诉自己,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总归要应付一切。
她至今仍记得入园那天老师发来他向大家自我介绍的视频,背景里老师的笑声很清晰。孩子落落大方,很有礼貌,先是告诉了大家他的名字,接着用很跳脱的方式描述了自己的喜好,然后是一句古怪的结束语:“希望大家一致赞成。”
哦,好吧,掌声经久不息,差点儿不敢停。但她很满意了。毕竟她教东教西,却没教过他自我介绍这种事,况且仔细想想,“鼓掌”和“赞成”之间也并非毫无联系。
报幕师生说完话,是身材高挑穿着旗袍颇有风韵的园长。园长说完话,是层层级级晒得额角淌汗的领导。领导们说完话,轰然发声的音响吓了她一跳,咚咚锵锵的音乐骤然响起,周围的家长们“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阳光一下就消失了,她成了密林中的蘑菇。是的,公告里说过为了良好秩序不允许家长们离开座位或者大声喧哗起身走动,但看来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在开玩笑。
她想看到孩子,因此也艰难地扛着伞站起来。这种带黑胶的伞确实很抗晒,但也确实够重的。她再次举起手机,在镜头里找到他,对准他按下了录制视频的按钮。这一举就是五分多钟,举到胳膊酸痛脖子发僵,比读书时的军训还辛苦。
不错。
她目送他离台,满意地在心里作评。他没有忘记动作,利落地唰唰挥舞着那面旗,旁边小朋友的旗子总是挡着他的脸,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认真走着流程,右上、左下、右上、左下……跑动、绕圈、跑动、绕圈……走位,蹲下,排好旗子,波状起伏……这时她突然发现身边松快许多,于是想起来可能到了该给孩子换衣服的时候。她收好伞,随着一些人来到一间阴凉高阔的大屋子,她跟着人朝里走,找到正安静地看着其他小孩换衣服的他。
他参加的另一个节目是汉服走秀,因为这次演出的主旨就是弘扬民族文化。她按老师的要求在网上给他买了套她觉得适合他的汉服,青竹绿色搭配月白色。而这也是家里购买的第一身汉服,她想她可能会保存它一辈子。不出所料,他穿起来很好看,她又按老师要求帮他想了动作:右手把老师送的《大学》扣在身前,左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一趟就好了。对,一切在设想中本是如此简单。
但走秀乱套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来得及彩排,登台时队形有些混乱,孩子们的动作也没有合适时机展现,只是照着老师指示走到台前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被安排和另一位小孩一起登台时恐怕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妈妈只教过他怎么自己走到前面再走回后面,可台上此时已经站了许多小孩,已经不存在“前”“后”的概念。更重要的是,他的书也忘了拿。
于是,她看到他紧握两只小手,茫然在其他小孩身后挪着步子,等他看起来似乎终于决定走到所有小孩前面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退场了。她扔了伞,挤来舞台边仰头看着他,很想告诉他该怎么办,但她喊不出声,只能用力拍打舞台,朝他挥手。他还没看见妈妈,只是仍然在台上走来走去,面色异常平静,他可能和她一样,在如此慌乱的时候反而被激发出了勇气。
没有人再上台,台下老师的嗓子已经喊劈了,观众们笑弯了腰,摄影师的机器却并没有停下来。也许一个白净秀气的小书生懵圈儿走台还是很可爱的,她如此安慰自己。哈!他终于看见她了!他脸上突然绽开大大的笑容,都能看见洁白整齐的小牙齿了。他张开双臂朝她跑过来,但又在舞台边停下脚步,慢慢走下台阶,这才猛地一下扑进她怀里。
四周响起一片掌声,也不知是为什么。
但是,管它呢!她紧紧搂着他,低下头闭上眼睛。一切都太棒了。这个六一,这个孩子,这些震耳欲聋的噪声,这些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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