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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六期写作征文
青兰自从那次独自去了西藏,心里便放不下那里。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心灵深处时不时召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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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是青兰第一次去西藏,其实她犹豫了许久,计划了许多年一直没有成行。因为许多人说那里气候恶劣,海拔高会导致缺氧,青兰有些害怕。然而终归是那里的诱惑力太大了,某一天那个想要去的念头又起来了,势不可挡,于是就成行了。青兰自己一个人收拾了行装,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西藏的动车。
值得庆幸的是人们说的高反青兰都没遇上,她喝藏茶、吃糌粑、啃牦牛肉坨坨都很习惯,都吃得很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日常活蹦乱跳的,对高海拔地区的适应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西藏人,除了脸上少了两坨高原红。
她和所有的游客一样,与人拼车去林芝,措高湖,去雅袭江,去那曲。回到拉萨的时候,每天睡到日上山岗,再跟着朝圣的人群去布达拉宫,大昭寺,去八廓街逛得不亦乐乎。渴了喝藏甜茶,饿了吃牦牛肉包子,牦牛肉坨坨。青兰好喜欢西藏啊!它和青兰以往走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它连空气里都透着神秘的气息,她整个人在那里从里到外都剔透轻盈,身心沐浴在那种圣洁里,脱胎换骨,无忧无虑,无挂无碍。
某天早上她又在八廓街闲逛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铿锵的锣鼓声,她心里一动,就循着声音找去了。于是她发现离大昭寺不远的地方聚着一大群人看热闹,他们之中大多是游客,因为他们看起来似懂非懂却兴致勃勃。也有一些藏族同胞,还有两三个穿着黄色与朱红色相间僧服的藏僧。
青兰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特别是在有很多人的情况下。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兴致特别高,竟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原来是一群藏戏演员在表演藏戏。他们穿着肥腰长袖,色彩鲜艳的戏装,身上佩戴缀着珠宝象牙的配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手上拿着各种道具,手舞足蹈,时而吟唱,时而呼喝着此起彼伏,说唱着抑扬顿挫的藏语台词,他们的表演得到围观观众的大声喝彩。
藏戏是藏族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青兰在进藏之前特别在网上了解过藏戏。他们用藏族特有的艺术风格表演当地的一些风俗传说,大都是佛经故事,讲述修行者的放逐与回归。他们用连缀性的编写形式,特别强调故事性与完整性。故事的开端,过程和结尾讲述得清清楚楚,他们更接近于生活本身以及纯粹自然主义。虽然青兰听不懂藏语,但她能从演员的肢体语言中理解他们大致表达的是什么。那一场演出大抵说的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顿珠、顿月。顿珠因为后母的陷害被放逐,而弟弟顿月与哥哥兄弟情深,也跟着哥哥偷偷出走,路上顿月死了,而顿珠经历了许多磨难,以自己的善良勇敢赢得了幸福,最后与被神仙救活的弟弟一同回到自己的王国的故事。
青兰看得津津有味,并兴致勃勃地为身边看不懂的观众解说藏戏,科普一些藏族风土人情,俨然一位藏族导游。周边的游客以及那些藏僧都对她竪起大拇指来,青兰真正为自己知道的这些知识能帮助许多人了解藏族而开心。一会儿藏戏表演结束了,她刚要转身离开,只听到身旁“啪”的一声响,回头一看,地上有个可爱的藏戏面具,就俯身下去捡,起来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正微笑着看着她,并向着她点点头,抬了一下粗黑的眉,示意青兰把面具给他。那一刹那,青兰觉得这张脸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把面具交还小伙子也没有多想,就继续看热闹去了。
青兰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有人唤:“卓玛拉”。认真看是一位年老的阿妈,她对着青兰指指身后。青兰奇怪地回头看,原来是刚才围观藏戏的藏僧中的一个,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年纪,岁月雕刻在他黝黑的脸膛上,沟壑纵横,他双手合十着站在青兰身后。青兰赶紧也双手合十回礼,老人一直低头念诵,完毕后展开双手,手心里是一块做工精致的腰牌,上面缀着青金玛瑙绿松石。老人示意是送给青兰的。青兰十分诧异,自己并不认识这位老人。青兰要拒绝时,站在边上那位阿妈朝她使劲摆手,让她收下来,就在青兰犹豫不决的时候,老人已经远去了。青兰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几句:“噶真切”(谢谢)。她十分不解老人的用意,向阿妈请教。但是阿妈只是双手合十,完了比划着竖起大拇指来,意思是说老人在当地是个颇受人尊敬的长者。阿妈不停地对青兰说着“扎西德勒。”原来她并不懂汉语。
青兰很无奈,懵懵懂懂地把腰牌当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继续跟着人流逛街。
青兰在西藏呆了半个月,要回去的那天清晨四点多钟,在她下榻的酒店床上半梦半醒时,听到房间门口有人大声用藏语呼唤:“措姆”。青兰很自然地“哎”了一声,只一声,门外万籁俱寂了。青兰醒来发现自己满脸冰凉的泪水,枕头也湿了一片。回想刚才的那声呼唤十分清晰,青兰很确定那声音来自一个十七八岁的藏族少年。可是他分明是在叫“措姆”,自己为什么会回应他呢?措姆又是谁?
青兰坐在床上怔忡了许久,手上抓着被泪水浸湿了的腰牌不知所以,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流了那么多泪水,是有多么难过的经历呢?她想着之前在八廓街遇到的那个掉了面具似曾相识的男孩,还有那个递腰牌的僧人,以及自己在高原如履平地的适应能力,如此种种都有些匪夷所思。莫非是自己曾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沧海桑田,转身之际,淡忘了前缘,只是不知道今生的自己是否有缘一探因果?
青兰回到家里以后开始努力学习藏语,希望下次进藏的时候有机会找到那位僧人为自己解惑,只是茫茫人海,又怎么才能找到他呢?俗世烦扰,青兰在公司一忙碌就是两年多,一直未能重游。到了第三年的五月初,正是藏区的春天来临之际,神山的冰雪开始消融,草原上绿色的草芽刚刚冒出小脑袋,整整冬眠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土拨鼠们开始探头探脑的时候,青兰悸动的心就像藏区无量河冰面下的水开始涌动起来。
她把公司事务都交给了她的妹妹打理,自己稍稍打理了一下行装,开着她那辆半旧的吉普就上路了。第一次进藏时,因为不熟悉路况不敢自己开车去,一回生二回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青兰成竹在胸,不再害怕了。青兰在车里装了许许多多的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儿童学习用具,零食,遮阳帽,遮脸巾,防晒霜,防雪镜,还有羽绒服,棉服准备送给藏区一些需要的大人和孩子。上次回来前,青兰是空着包回来的,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那个给酒店做清洁的卓玛,因为她的生活太困难了,青兰听说了难过了好久。
青兰这趟走的是317国道,从成都出发,一路一直到那曲,她准备把要给藏族同胞们的物品都派发完了再从当雄去拉萨,这一途大概要走十天左右。第四天傍晚的时候青兰到达了德格,好好的天空竟飘起了雪花。青兰只好停了下来,一直想去德格印经院看看,既然老天留客,她便也随缘,在德格停留两天再走。
德格县在四川省西北部,那里有座佛教萨迦派的寺庙叫“更庆寺”,更庆寺内有个印经院,名叫德格印经院。它的全名叫“西藏文化宝库德格扎西果芒大法宝库印经院”,也称“德格吉祥聚慧印经院”。据藏文《德格世德颂》记载,印经院系德格四十二世土司却吉·丹巴泽仁创建。始建于清雍正七年即1729年,总占地面积约5,000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近3,0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9,000余平方米,距今已有260多年的历史。
德格印经院,全面地保存了藏族文化,所印行书籍行销全世界。它是雪山下的文化宝库,是世界最大的印版博物馆,是藏区璀璨的文化明珠,是川西最有历史和文化的地方。他们两百多年来一直坚持纯手工印经文,可谓是“绝版的印刷术”。德格印经院,1996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印经院里雕梁画栋,古朴典雅,昏暗的藏经库库房里散发着酥油的香以及墨的香。青兰慢慢走着,身处其中,仿佛穿越了时间空间,内心寂静旷达。她对着精美的豆芽菜似的经文十分着迷,她向工作人员请求是否可以体验一下像他们那样纯手工印刷经文。当青兰提出要求时忽然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没想到工作人员扎西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点了点头。只听他大声地叫着“旺吉,旺吉”。片刻,木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从二楼下来一个穿着红色僧袍的气宇轩昂的青年僧人。
青年看到青兰时候呆住了,青兰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隔三年,她居然在德格印经院又遇见那个演藏戏的小伙子。“哦哦哦,您是那位……,青兰一下子变得笨嘴笨舌起来。”小伙子显然也想起来了,点了一下头说:“那次谢谢您!”原来他会说汉语。旺吉看着青兰一脸错愕的表情笑着说:“不奇怪啊!我原本是汉族,从小在藏区长大,爷爷是第一批援藏工作人员,从小他就教我汉语。”“哦,原来如此”。青兰曾看过一本名叫《雪域风华》的书,里面记录着解放西藏后第一批援藏工作人员的不畏艰难的援藏故事。她心底的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请跟我来”,旺吉说着自顾自上了二楼。青兰跟着旺吉到了一个堆满胚版的房间,挑选了一块长方形的桦木胚版。然后旺吉望着青兰问她想刻些什么字?青兰想了想说:“就刻一段萨迦格言吧。”“好啊!萨迦格言好。”旺吉取了一张纸条来,用藏语念起来:“学者仍然健在时,不会求取知识者,不是被魔缠住心,就是遭业所折磨。”然后把纸条写着格言的一面整齐地粘在胚版上,拿到火炉上烤了一会儿,再把纸条撕下来,格言就印在胚版上了,然后他取来一把刻刀递给青兰。就在那会儿,两人听得“噹”的一声,刻刀撞到某物件上的声音,俩人都愣了一下,旺吉忽然笑了起来,他拿起一块腰牌来说:“撞到它了。”青兰顿时瞪大了眼睛,那腰牌分明和自己脖子上的一模一样。看着青兰的表情,没等青兰反应过来,旺吉说:“那是老师留给他的。”于是他给青兰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藏历年两百多年前,炉霍地区有个土司的公主与他们家奴隶旦增他新的儿子顿珠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一起在草原玩耍,放牧,青梅竹马,雪山圣湖都见证他们相亲相爱的身影。长大后的公主一心一意地爱着顿珠,可是那时候农奴都受着奴隶主残酷的压迫,顿珠他们一家也不例外。在一个风雪之夜,顿珠的父亲被迫去寻找一只丢失的牦牛,不幸跌下悬崖死了。顿珠一怒之下放把火烧死了土司, 自己一路遁逃至达孜县的甘丹寺出了家,成为一名格鲁教的僧人,后被派往德格印经院学习印经。顿珠被仇恨蒙蔽了心灵,他有心入了格鲁教,那时的格鲁教僧人是不能结婚的,他想要彻底葬送了痴情的公主的未来。
公主知道她的土司阿爸一直作恶多端,迫害奴隶,善良的她并未迁怒于顿珠。她听说了顿珠在德格印经院,她几次三番去到那里恳请顿珠回头,并长驻德格印经院印经,日日转经院,替阿爸赎罪忏悔,替天下苍生祈福,以求释放顿珠的恨,换回顿珠的心。然而无论公主怎样努力,顿珠一意孤行,铁了心,不理不睬。
公主万念俱灰之际,也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当顿珠幡然醒悟,为时已晚。顿珠后来的日子一直徘徊在悬崖下面找寻公主的尸身,但是公主的尸身怕是早已成为了秃鹫的食物。顿珠日日为公主念诵超度,后来被人发现他圆寂在半山腰的石洞中,二十来岁的他早已是一具白发有一米来长的骷髅。可是顿珠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公主的尸身,他的心愿未了,他的执念让他一世世地轮回在寻找的路上。
旺吉从小在藏地长大,自懂事起就与佛法有缘,天天爱跑到寺庙里去玩。父亲的工作忙碌,母亲又在汉地工作,开始时候旺吉跟着爷爷奶奶,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父亲只好把他送到师父那里修习佛法,修习藏文化,闲时还学习藏戏,学习印经。到了十五六岁上,旺吉开始夜夜噩梦难断,总是梦见风雪之夜,自己徘徊在悬崖边上,秃鹫在头上盘旋,总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着“顿珠”“顿珠”,叫得他心如刀绞,痛苦万分。导致他无法潜心修佛。他的上师说“这是累世的业力作祟,需要碰见有缘人解了这个心结,方能从业力中走出来。他还给了旺吉这块诵了无数遍地藏经的腰牌,告诉他什么时候遇见戴着这块同样腰牌的人,他就能安心修行了。后来师父圆寂了,圆寂前,他告诉旺吉,他曾于某时窥见了天机,遇见那个有缘人,并给了她同样的腰牌,只是时机未到,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旺吉自己去遇见,才能化解这一段宿缘。因此这几年旺吉常常在世俗中行走,他到处表演藏戏,以期能遇见那个有缘人。
青兰此刻耳畔听着旺吉的讲述,心内澎湃激荡,手下的刻刀却丝毫没有停歇。她刻起藏文来竟是那样得心应手,行云流水,仿佛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工作,她仿佛已经刻了几百年,仿佛这项技艺已经融在了她的骨髓里了。当她听到顿珠圆寂的刹那,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啪啪地流进胚版的刻痕里。刻着刻着她看见了那个万丈悬崖,她看见了在草原上奔跑着的从小到大的自己和顿珠,在木屑飞舞中那个刻骨铭心的脸与眼前这个青年的脸融合在了一起。突然间,她的手被刻刀割破了,流出鲜红的血来。旺吉见了惊骇莫名,他一阵眩晕,接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躺在一块巨石上,头上身下满是鲜血,他哭喊一声:“措姆,措姆,原来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是顿珠对不起你啊!”
旺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太阳还没从东边升起来,旺吉悠悠醒来,那一夜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做了一场梦,又仿佛没有,因为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睡得那么安稳过。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牌,却想不起曾经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一身轻松,身上仿佛卸下一大块巨石般轻盈自在,他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太阳还没出来,转过身又继续像过去一样睡个回笼觉。青兰悄悄走了进来,她对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俯下身去吻了吻旺吉的额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那块一模一样的腰牌放在了旺吉的枕边,然后轻身走了出去,掩上门,仿佛关闭了一扇沉重的轮回之门。
她发动了她那辆半旧的吉普,向着那曲的方向开去。那散乱的玛尼堆和着飘扬的五彩经幡在风中私语,风中飘来一段经诵,宛如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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