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我看到了一个以前很少见的城市景象: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大大小小的公园里,只要是有成片草地的地方,几乎都扎满了帐篷——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五彩缤纷。大人小孩,或坐或躺,或走或跑,嬉戏其间,怡然自乐,一片欢乐祥和。
初见时,颇有些疑惑:咋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帐篷呢?我记得2020年之前,至少周边是没有见过这种“帐篷大爆发”的动人景象的。即使有,也是零星散发,或是少量浪漫另类男女夜晚露营的。家庭式、群众性的帐篷运动,应该是这两年才出现的。
想想也不难理解。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精神上的追求和度假的品位也提高了,而不再仅仅局限于以往的吃饭喝酒打麻将之类的传统娱乐休闲方式。
但我还是有些疑问:生活水平和品位提高了,为什么不是象棋、围棋、桥牌大爆发或者歌咏、吟诗作赋、品茗、饮咖啡、清谈之类的大爆发呢?为什么偏偏是帐篷大爆发?
想不明白,便上网查资料,结果还真有点收获。原来“帐篷运动”并不是我邦现时独有。其历史可追溯到16世纪欧洲的贵族郊游和非洲的狩猎露营。只是那时候的露营还比较“粗糙”。
娱乐露营的开端据说在1853年。英国人霍丁同300多人的四轮马车队伍一起跨越了美国1930公里的大片草原,后来又在美国和苏格兰高地进行露营旅行,并在1908年出版了世界上第一本《露营者手册》。
20世纪初,随着汽车工业的兴起,自驾旅游成为时尚,欧美等国出现了汽车露营活动。1932年,英国发起成立了国际露营总会(FICC)。
二战后随着经济复苏,美国全国露营与步行者协会和北美家庭露营协会以及加拿大露营俱乐部,先后加入国际露营总会。据说2009年美国6岁以上的露营参与者总数为4,000万(不一定很准确)。日本的现代休闲露营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简而言之,人们兴起扎帐篷露营,本质上是为了回归自然。工业文明在促进经济飞跃的同时,也压抑了人们的自然本性。钢筋水泥玻璃构成的“城市森林”,在很大程度上隔断了人类与自然的联系。日益物质化、功利化的世界,让人类亲近自然的渴望更加强烈。
同时数十年的经济发展,使人们有条件追求更精致、更时尚、更高品质的休闲生活。而现时的新冠疫情困扰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于是帐篷大爆发了!
若干年前,我也猎奇性地尝试过驴行的生活,在连宝玉则扎过帐篷,在稻城亚丁睡过“牛棚”。我总感觉,帐篷的兴起,反映了人类归隐山林的愿望。这是一种源自远古的人类原始本能和根植于基因的潜意识。我们远古的古猿祖先就是从森林走出来的,因此人类也许永远都忘记不了对自然的想念。
事实上,人类自发明文字以来,虽然创造了越来越多各种各样让人感到舒适享受的物质和精神财富:高宇大屋,锦衣华服,豪车大轿,山珍海味,以及诗词歌赋,书画典籍,制度法规,文化范式等等,但仍时不时地会冒出一些归隐山林的人和事。
归隐山林,似乎是一种难以压抑、潜藏意识深处的心理冲动。社会越功利,冲动越强烈。
春秋时期,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从此就不见了踪影。千百年来人们猜测他大概率是归隐了。
后来,杰出青年庄周也义无反顾归隐山林了。他在十几岁时已经名扬遐迩。以他的学问和名气,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但他归隐山林的意志十分坚定,行动十分决绝。在山边搭个草庐,开片荒地,自耕自耘,粗布寒食,一心著书立说,直到老死。任你高官厚禄相诱,坚决不为所动。神马功名利禄,皆为浮云。的确是个少见的狠人!
到了晋代,大诗人陶渊明也选择了归隐田园。当初为了能拿点薪水帮补家用,他应聘做了彭泽县令。但做了没多久,就感觉浑身不自在。每天要穿着正装,行着套路,还要看上头来人的脸色,憋屈得厉害,干脆一拍屁股走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的洒脱!
“竹林七贤”也归隐山林,饮酒啸歌,吟诗作赋,开创了魏晋风度。他们那时主要是觉得社会氛围和风气不好,为了远离权力场的卑污肮脏。
七个人中归隐得比较彻底的似乎只有嵇康。山涛后来选择了做官。阮籍游离在体制内外。刘伶在黄河边开了个小酒店,后来喝酒醉死了。其他几个也选择了不同的活法。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实实在在地归隐过一回。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21岁就考中进士,妥妥的一枚青年才俊,顶级学霸,年纪轻轻的就可以在皇帝身边做事儿,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过因为才华盖世,屡遭妒忌,苏试仕途当得很不顺利,一生命运多舛,屡遭贬谪。
他也时不时地想归隐山林。他自请归隐后,在宜兴竹西寺写下了“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透出一种压抑被释放后的舒畅。
他在《行香子.述怀》中说:“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又在《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中说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归隐的渴望几乎相伴一生。
到了民国时代, 一代大家李叔同也选择了归隐。他到了山中寺庙,成了“弘一法师”。他归隐的原因有好多说法。但不管怎样,终究是从世俗社会中抽离了。
活在21世纪的人,归隐山林的心,是否依旧没有泯灭呢?我认为是的。
若干年前,传说终南山很适合归隐,于是全国各地的有志“隐士”和准“隐士”趋之若鹜,纷至沓来,竟然把当地原本较低的房价推得老高,弄得很多“隐士”苦不堪言,没法再在那里隐下去了。
现如今,做个隐士并不容易,门槛是越来越高。你想搭个茅棚,都找不到地方。就算扎个帐篷,那你也得买得起那一套行头,而且有的地方还要求,扎的时候不能全封闭,得让人能够看得见里面!
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人们,在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又不得不活在现代文明的种种框架内。身与心、灵与肉,常常会产生背离,甚至扭曲,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压抑和痛苦。因此时不时地会在心底冒出逃离的冲动,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归隐山林,纵情山水,放松身心,哪怕是十天半月都好啊!
所以有人说:身体和灵魂,总得有一个在路上。这是出世的渴望,生命出走的呐喊。
然而,现实中,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完全的“出世”呢?大多数人只能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游走转换。能够找到机会出去“浪”个十天半月,已经非常不错。“浪”完了还得回来“入世”。倘若一时的逃离能让灵魂得到暂时的放松,压抑得到暂时的释放,回来又是“满血”,也是值得庆幸的。
人这一生,大抵只能在不断的逃离和回归之间寻求精神的平衡,获得灵魂的安适。
因此,想扎帐篷就扎吧。
只是,帐篷爆发的势头这么凶猛,这有限的公园草地,怕是要日渐捉襟见肘了。在密密麻麻的帐篷的海洋里,又哪里能找到归隐的山林呢!
希望我们都爱护好身边的那些花花草草,珍惜每一片河岸绿地,因为下次我们还要来扎的!毕竟有聊胜于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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