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檠：32朵火苗

长檠八尺空自长
短檠二尺便且光。
——唐韩愈《短灯檠歌》

短檠：32朵火苗

1、白鹭

白鹭最白的
不是羽毛
而是独立的步伐
孤单又高蹈的进与退
以及饥饿时
关于桃花
和肥鱼的无情想象
那种白
比白骨精还要白
一万倍

短檠：32朵火苗

2、鹅毛雪

漫天的大雪落下
落下来了
漫天的鹅毛落下
落下来了
那得杀死多少
无辜的鹅啊
每一片大雪背后
都躲着一只鹅
在哭

短檠：32朵火苗

3、鹧鸪斑

火焰熄了
永不重复的斑点
确实好看
死亡的翅膀
比太阳的斑点
暗一点儿
比月亮的斑点
亮一点儿
比伤心的斑点
多一点儿

短檠：32朵火苗

4、兔毫盏

一根一根
银色的毫芒
美得睁不开眼睛
全部来自旷野之中
顾影自怜的人儿
这柔软的春天
蒲公英般易散的
倒影
怎么经得起
沸腾

5、鹰爪杯

三把晴空的银钩
三个不同的
厮杀方向

从黑暗中抓起
宿酲未消的太阳
大地涌出泪水

形而上的猛禽
赠与世间最后一杯
红色箴言

短檠：32朵火苗

6、蜻蜓眼

人类制造的宝石
精心烧出来的
眼睛，眼睛中隐含
更多更小的眼睛
透明、善变
含着泪光
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也看不见
一出生
就是瞎子

短檠：32朵火苗

7、乌克兰的琥珀

乌克兰的罗夫诺州
一颗颗巨大的透明头颅

一颗颗深埋大地的泪水
被人们拼命挖出来

欲望的黑手党
成为时光中心最耀眼的残骸

短檠：32朵火苗

8、水晶棺

法老睡在水晶棺
睡在不朽的信仰中
看着尼罗河的子孙
一个、一个
朽掉

皇帝睡在水晶棺
睡在出窍的灵魂中
看着广场上的群众
一堆、一堆
疯掉

短檠：32朵火苗

9、竹叶青

杯中的竹叶
自上而下
弯变曲曲的痕迹
似乎在提醒人们
还有一枝竹叶
也很青
却狠毒

短檠：32朵火苗

10、藏羚羊

双角顶破雪线的
藏羚羊，诸神散养的幺儿
一群汉藏语系中
最揪心的迁徙词根

我总是遇不见
心爱的银质小蹄子
敲击冻土和空气稀薄的诗集
遇不见飞溅的彻骨火星

短檠：32朵火苗

11、螺蛳壳

我愿意追随一束
会拐弯的光

住进旋转的阁楼
那儿蜷着狮子和道场

我希望爱上一位
会下厨的姑娘

住进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住进大海的回音墙

短檠：32朵火苗

12、蛋壳

对于一只柔弱无骨的小东西来说
薄薄的蛋壳，纸一样的蛋壳
就是天下最厚的城墙

使劲儿啊，拿出孵化万物的力气
剥啄的节奏如同春雷滚滚
终于，黑夜露出一丝光亮

当爱的生命，与母亲的嘴
骤然相遇，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
全世界都在传诵这个好消息

[注] 宋圜悟克勤《碧岩录》：“僧问镜清（顺德禅师）：学人啐，请师啄。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清云：也是草里汉。”镜清得旨后，示众云：大凡行脚人，须具啐啄同时眼，有啐啄同时用，方称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

短檠：32朵火苗

13、鱼洞食鱼

姐姐住在鱼洞
妈妈喜欢回龙湾

我在成都坐上高铁
鱼儿从洞中涌现

高铁和鱼跃出一道弧线
刚好与江水相吻合

我们同时抵达
重庆灿烂的夏天

短檠：32朵火苗

14、垂柳与荷

奇怪的恋人
用想疯了的乱发
和无数发痒的绿手掌
在风的隔壁谈恋爱
整个夏天，也没能
越过雷池半寸

他们真正睡在一起时
万物皆已萧瑟

短檠：32朵火苗

15、落日枯葵

低下漆黑的脑袋
低下被光芒烧焦的碳化面孔

倔强地站着，看来
死亡并不能让所有生命倒下

曾经驱使你不停转动的
火红巨轮，就在身后

你再也不会为之回半个头
不是无力，而是不屑

短檠：32朵火苗

16、中秋，雨中赏月

最小的一滴
包含着黑夜
全部反光

从浩瀚的圆
滚落成指甲
上的新月

短檠：32朵火苗

17、超级月亮泡泡

天上的月亮
从未像今夜
那样大，那样亮

地上的人们
说话的空间
依然那样小，那样暗

还未来得及张口
金色的巨型泡泡
已经破灭

短檠：32朵火苗

18、九月九日，在吉水赣江

你们登高去吧
没有青山就登混凝土吧
你们釆虚拟的菊花吧
你们伪装怀念吧
你们爱怎么的就怎么的

我在异乡无所事事
我独自来到吉水赣江边
我看见了落日如何从波涛
从乱草荒烟中提取
无限的黄金

短檠：32朵火苗

19、牛背上的风

风爬上牛背
羽箭爬满雕弓

风爬上牛背
雕弓爬满乌云

风爬上牛背
乌云爬满牛蹄

风爬上牛背
牛蹄爬满泪水

风爬上牛背
泪水爬满乡村

短檠：32朵火苗

20、鬼火

耀眼的火苗
并非鬼想要，鬼
只爱黑暗和旧梦

穿过人间烟火
苍茫的大地
到处鬼影重重

短檠：32朵火苗

21、约谈

约谈，并不完全等于
约会和谈话的缩略语

约里包着药
纸里包着火

轻轻地谈，弹掉
一地形而上烟灰

慢吞吞地吐，吐出
一串老大哥的烟圈儿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如同情人絮语

短檠：32朵火苗

22、喝茶

就算是一个人喝茶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发呆

其实，你并不孤独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请放心，请你喝茶
一个温情脉脉的隐喻

想请你喝茶的人
可能就坐在你的对面

只是你无法察觉
请你喝茶的人有时是隐身的

短檠：32朵火苗

23、黑暗中的拳头

白天的身份善变：律师、医师
老师、巫师、保险推销员
屠夫、莳花者、守门人

黑夜，所有的身份变成一个
所有的身体，删繁就简
只剩下一副拳头

庸俗肉体中尖锐的骨刺
喑哑世界的银色鱼鲠

黑暗中的拳头
扣着一张黑暗之外的底牌

短檠：32朵火苗

24、糯米之星

在熊熊烈火中煎熬
与沸腾的生石灰结浆
堆砌出雄伟的城池

当洁白退回了灰暗
柔软也变得坚不可摧
最后钙化成顽石

有谁还会想起你
那么明亮那么圆润
仿佛塌陷的古老星辰

短檠：32朵火苗

25、豆腐谁都爱

豆腐谁都爱，请别忘记
腐朽之美，变化之痛
在植物的磨难中
吞咽灵魂的滋味

豆腐谁都爱，必须赞颂
那些隐身的冰雪与璞玉
那些韬光养晦的
爱：凝结或破碎

短檠：32朵火苗

26、盘扣

千回百转的龙凤之眼
在光明的胸襟，纽成小小银河
试图盘住，着火的身体
还要扣住倔强的灵魂

蚌盘守珍珠，豹子扣紧麋鹿
是隐忍地含着，一点一点松开
还是肆无忌惮地占有、撕裂
矜持又热烈的暗扣

短檠：32朵火苗

27、想念蒸汽火车

煤着了火
火烧痛了水
水吼出雾

雾推动铁
铁里挤满人
人继续挖煤

继续往炉膛里
灌风、灌远方
灌地下的雷

短檠：32朵火苗

28、落叶为何落

面对比洞庭湖
还要广阔的零落世界
落叶，你或者我
为何而落

云门的回答：树要凋
叶要落，那是为了
一丝不挂地迎接
凶猛的金风

[注] 宋圜悟克勤《碧岩录第二七：圜悟垂示“问一答十，举一明三。见兔放鹰，因风吹火，不惜眉毛则且置，只如入虎穴时如何？试举看。”雪窦举公案“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短檠：32朵火苗

29、名山宽舍，闻诗人张新泉吹笛

打了六年铁的人
随身背着一把短笛
意不在音，而在于调息
身背短刀的人，不是要杀人
而是要有杀气

吹了一生笛子的人
把每一炉毛铁，从生吹到熟
绝不闪半点儿火
把每一根头发，从黑吹到白
绝不掺一丝杂色

短檠：32朵火苗

30、我要瘾居

我要隐居于自己的瘾
我要吸食词与物的鸦片
我要沉迷于想象的爱和美

管他什么扯淡的大隐
隐于超市，小隐隐于女人
不上瘾，怎么隐

多么过瘾的瘾居啊
瘾于无边无际的云朵和祖国
想怎么隐就怎么瘾

短檠：32朵火苗

31、石纹猫

我有云的身段：跳跃
只是表象，不可捉摸
突然出现或隐藏
才是神的本质

我有石的纹理：眩目
只是托辞，冷酷的心
婴孩的浪漫与无畏
才是我的秘密

在猫和豹子之间
我是一个孤独的徘徊者

［注］石纹猫（marbled cat），又称云猫，更像豹亚科而不像猫亚科，生活于云南高黎贡和藏东南丛林中。

短檠：32朵火苗

32、短檠

微弱的金色
向上和四周生长
低矮中吸取能力
裹着爆破的繁响

以隐藏方式
回到事物中央
短促的向日葵
阴影也浸透阳光

[注]“短檠”即短颈油灯。唐韩愈《短灯檠歌》说：“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

短檠：32朵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