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残雪《苍老的浮云》(三)
第三章
一、虚汝华体内发生变化,“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口里冒烟还夹杂着火星,“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精神受到何等的摧残和煎熬,冲破来自内部的桎梏,反叛终于爆发,精神的力量何等之大——冒着火星,藐视一切世俗的欲望,肉体发生惨烈地磨练、蜕化、消融,精神不断升华。影子(更善无)的到来,犹如灵魂中两个声音的对话,观照分析自我的本性,面对世俗中的种种境遇,他已焦头烂额,怯弱的性格,使他“放弃了那些努力”,感到“终于什么也不是”,他如影子一样飘忽,“形象越来越模糊”。而她“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枯燥得燃烧起来了。”精神的解放、坚韧、发展、超脱,向生命的极限义无反顾地前行。
“他们恐惧地相互搂抱。然后又厌恶地分开。”他述说家中成员之间的险恶关系,互相猜疑、欺骗、诋毁,“这些人真是疯子”。但他说的又像是呓语,“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城市幽美并富有幻灭感的色彩画:长长的烟柱、漫天红光、空中劈啪作响,城市在晃动。在这似梦幻、末日般的绝境中,那只乌龟在泥浆蹒跚地爬着,虽然“背上摔了一条裂缝”仍坚定的前行。他为她的命运担忧。
两个男人(老况和虚父)的对话,虚汝华的父亲年轻时有过“雄心壮志”,为了找一块金砖,干过盗墓的勾当,——他当时在为自己追求的理想,清除深藏的欲念,发现了金子般的精神财富,“它在底下闪闪发光”。他揭露老况对虚汝华精神和肉体上的迫害,抽骨髓、泡蜈蜙,想把她彻底搞垮,老况反驳抱怨自己多年来“日日夜夜担惊受怕,……..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都神经错乱了”。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虚父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和支持,是虚汝华的精神诉求寄托,而老况依然执迷不悟,与虚汝华在精神层面上仍旧不可调和势不两立。
更善无懊恼地离开,虚汝华发现他外表粗俗肮脏行为猥琐,显然不是她向往的对象,“在她的这些画面里,只有一个穿着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既慷慨又温柔。
已是黄昏,她突然感到“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但“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披上线毯在屋内疯跑,“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蛾子惊恐的乱飞乱撞,她发现“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内部的各种欲望交织渗透对抗,在向更高的精神境界义无反顾地突进升腾。
二、虚汝华在黑暗小屋肉体惨遭磨难,同时进行着空灵的舞蹈表演,在自己的躯体内她将自己封闭起来,以体验到死亡的快感,排斥对来自意念深处的种种障碍。“我们斗不过她。”门外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停止了攻击。
在她进行类似艺术家向精神极致目标突进的表演中,仿佛与过去遭遇,这是人类生存本质的一个永恒矛盾,在这种矛盾中获得时间的体验,虚汝华的母亲自身肉体的痛苦搏斗,她为肉体的存在而苦恼,夫妻俩在尘封的老屋内,精神与肉体日复一日地相互残杀,虚母感到末日即将来临,挂钟吓人地响起,“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次”。虚汝华的生命体仿佛与她母亲的生命体融和,通过矛盾的斗争获得自己的时间体验,深入到人类生存本质的永恒矛盾中。面对毁灭和死亡,人类生命的律动随着时间的往复似古老传说一代代在重复上演,人性的本质就在这世世代代的善恶斗争的更迭中不断获得新生。时间被拉长,空间在变形,石磨阴森沉闷地似摧枯拉朽般日夜不停地转动,仿佛在追寻人类生命悠远古老的源头。
老况和母亲同作一个捕蝗虫的梦,原来他的梦是从那扇门进入到他母亲的房间,然后进入到她的身体,——母子俩同一个矛盾体的相互呓语。母子俩都在梦中灵魂受到煎熬,痛苦不堪,灵魂深处的欲望像蝗虫发起进攻,源源不断,又被雷鸣惊醒。儿子的那扇门,是她的心病,将门封死希望儿子排除杂念独立生活,但老况怯弱的性格心灵仍不得安宁,梦幻中的白发乞丐闯入,似恶魔般纠缠着他,孤立无援,恐怖的夜晚,欲望似眼镜蛇般向他探出头来,各种欲望将他控制,不可救药。而老况的母亲灵魂经历过磨练,坚硬顽固,心绪安定“每天夜里都睡的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三、麻老五对更善无的一篇表白,显然就是更善无内心深处两个灵魂在述说,“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决定了是唇齿相依的。”内心的矛盾在相互抗争,互不相让,麻老五代表人的丑陋恶劣的势力更强大,处处给他难堪,将其置于死地,精神处于劣势地位,退缩到崩溃的边缘。人内心矛盾的尖锐对立善恶的较量——人性的本质特征,欲望的相互争斗无时不在。正因为更善无的精神追求的懦弱,内心理念不强大,被世俗的肉欲所困扰,造成性格扭曲,被欲望和仇恨所包围,最终将面临自己生命中的理性力量被扼杀的下场,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种种进攻无法摆脱,身心疲惫。
更善无受到来自外部各方势力的攻击,如:科长、老刘头、慕兰、岳父等,使他精神恍惚,外部的侵扰与内心的焦虑对他的思维造成混乱,“我已经记不得我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他在追求精神的裂变过程中,与各种欲望较量,面临崩溃的境地,因为生命要发展就要分裂,精神要攀升就得在纠缠中突围,不自由,便是死。很显然,更善无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是那样艰难和痛苦、甚至是惨烈的。反观虚汝华的斗争依旧是那样坚韧,执迷不悟,虽然“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清晨,他(更善无)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那两个幽灵(虚父、虚母)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他俩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生命的轮回似苍老的浮云,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更迭,又像浮云般隐没在人们的视线中,但生命中的原始之力,依然是那样顽强、旺盛、蓬勃,构成了人的精神成长的源泉,肉体虽消亡,精神却在一次次更迭中获得永生。“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四、在阴森的老屋,死亡正在逐渐吞噬着虚汝华的母亲,“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墙上的挂钟在昨天夜里最后一次疯狂地敲打,内部爆炸永久地沉默了,她母亲也是死在这间老屋,她的躯体也是在这床上慢慢地消融掉的,“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昨天夜里,她和前夫拼命用头撞向那棵树,一齐倒下。她忘不了过去,那个秋天,枯叶红的要滴血,墙壁渗出黑水,石磨再次响起,床下的骨灰坛子在跳跃。
人的本质就是矛盾,虚汝华与母亲,母亲与父亲之间都是一对永恒的性质的矛盾,虚母已将承载生命的物质抽空,人的生存本质得以真实再现,在极度绝望濒临死亡的境地,进入了生命永恒的体验。她遭遇到自己的过去,看到母亲曾经的痛苦磨难,在冥冥之中由一个矛盾向未知的矛盾深入,虚母与前夫的对话,是用死人的极限语言来获得快感和报复:噩梦中一个人在煤渣路上的踱步声,黑暗中麻雀的吼叫声,老鼠飞快地穿行,一幅末日的恐怖大限来临的幻境。“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随着时间身体逐渐湮灭,纯粹的时间凝结得以展现,“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惨烈悲壮,但却极具辉煌色彩令人神情激荡的结局。虚汝华的肉体完全干枯,她已体会到死亡带来的极致快感。“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老鼠“嘎吱嘎吱”的咬齿声,毛毯“嚓嚓嚓嚓”响个不停,裹着她飘离床铺,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蟋蟀全部冻死,水缸了长满了绿色小虫子......虚汝华为了高级的生存将自己逼得如此之苦,以至到了周围一切都布满了死亡的威胁,她的生命如何延续下去,她感觉到死亡正向她逼迫而来,生的欲望被谋杀似的手段压制到极限,然后达到最大的反弹,人自身的意志似乎是要逼自己死,操练到最后才知道这意志是绝不允许人去死,非活下去不可。她突然记起那两个人(父母)昨夜没来,而且大树在清晨被劈倒了,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她似乎凝视到了死亡,是从此岸到彼岸的冒险超越,体会到死人的极限语言而获得快感。“她看到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父亲在天井里围着墙壁兜圈子,但他“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他听到了母亲的呻吟,“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不断地扣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他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呵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是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虚汝华凝视着彼岸(母亲、父亲),直到彼岸溶进自己身体,在自己的躯体内开辟出空间。因为人是用黑暗的肉体来进行空灵舞蹈的。切入事物的核心,制造危机,将这种危机推向绝对极致性的体验,是一种极度绝望中拼死一搏的产物,要想撇开死的干扰活下去,唯一可做的是进入死的境界,对死亡进行凝视。人类生存本质的真实再现,会遭遇到自己的过去,在冥冥之中由一个矛盾向未知的矛盾深入。并随时间身体的逐渐湮灭,将纯粹的时间凝结得以展现。
虚汝华为自身肉体存在而苦恼,日复一日地操练,奋力要达到纯境界,艺术创造的两大基本要素肉体与精神,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是艺术家的精神历程。本质的要素是精神和肉体,即时间与空间,从身体历史的沉渣中获取时间便成了艺术家的首要任务。于是产生了那种每分每秒在追逼着自己去生存的危机感,艺术家在每一次的危机中颠覆自己的肉体的历史,改写履历,然而到头来又被更沉重的历史所镇压,然后又是更为激烈的、拼死的颠覆。
在艺术家那古老的家乡都有一个空墓穴等待着他,如果不想死,就得抗争,一场场决斗构成了追求的历程,命运是不可能预先知道的,艺术家的原始本能导致他不断犯罪,当罪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命运的轮廓就在昏暗中显现。有冲动就有绝对性,因为死亡意识是生的前提,谋杀者要杀死的对象往往是自己,毫无妥协的余地,构成绝望的单向运动。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人生的使命是什么,一次次用血来赎罪,这就是它的生涯。但为什么要这样,还是那个时间的问题——她不想马上进墓穴,还要在人间游荡一段时间,母亲不是游荡了一辈子吗?她在临死前道出了真理,说出了终极之美,永恒之爱,她将答案留给女儿用身体去破译,曾向女儿指明方向,告诉她到故乡去,因为那是本质的所在地,亦是女儿欲望的发源地,而那里,母亲的老公馆掩藏着杀机,矛盾如箭上弦,所谓命运,所谓制裁,实际上是艺术家内部的精神机制。人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过去之中,因为人每天都在死去,这个庞大而沉重的过去将人的每一点生机都窒息掉,使人的身体彻底麻痹。所以艺术家每时每刻的冲动都包含着谋杀的倾向。只有这样,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由于时光无法倒转,所有的生存都是一次性的,艺术家才去创造的,他要在创造中回到“过去”,因为这个过去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可能的生存。艺术家突进到作为生死界限的门槛那里,他的语言便会充满了彼岸的回声。
而更善无灵魂肉体惨遭磨难,在与对立者的斗争中节节败退,“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嚎叫着”,已被逼入窘境绝地,意志的不坚定,使精神彻底溃败,“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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